李存葆中短篇作品_国虫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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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虫 (第2/13页)

折来竹枝洒上盐水,插在宫门前,招引羊车。众宫娥采女见此招灵验,皆仿效之。结果羊车刚在此宫停歇,又到彼宫住脚,弄得武帝云里雾里,昏头晕脑。即使晋主有龙马精神,日御九女而不倦,这万名美女三载方能轮一圈儿。这就使得万名宫娥“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唐·李益《宫怨》)。

    风流皇帝唐玄宗,面对众多的后宫粉黛,也曾遇到像司马炎一样的难题。玄宗便在后宫中做起“随蝶所幸”的游戏:开元末,玄宗常于宫中大宴嫔妃,他让嫔妃采来鲜花各自插于发髻,玄宗亲捉粉蝶放之,蛱蝶落到哪位嫔妃头上,他便临幸那位。后因杨贵妃专宠,此酷谑游戏方才告罢。

    司马炎的“竹枝引车”与李隆基的“随蝶所幸”是历代宫娥悲剧的缩影。宫女们身锁幽宫,虽锦衣玉食,珠环翠绕,但孤独这个魔鬼却终生与她们如影随形;寂寞的泪水至死也冲刷不掉她们心灵的锈斑,抑郁如同闷塞的火炉,会将她们青春的心烧成灰烬。对于“鸳衾半拥空床月”的宫女们来说,蟋蟀那动听的鸣唱,自会给她们死寂的心带来某种复活,带来些许生气。由此看来,畜养蟋蟀之风首先在皇宫中兴起,自是不难理喻的了。

    五代唐废帝时翰林学士王仁裕所著的《天宝开元遗事》中,有这样的记载:“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提贮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

    自中唐始,玩养鸣虫便逐渐传播开来,普及民间。因蟋蟀秋尽则殒,然达官贵人玩兴犹浓,常引为憾事。至明代,有玩家进行人工繁殖,经多次试验,获得成功。他们先让雌蟋在土盆中产卵,以土置暖炕,日日洒水,用棉被覆盖;俟五、六日,土蠕蠕动;越七、八日,虫出;再置之蔬叶喂养,仍洒水被覆,几经蜕变,满月后虫则鸣。这种人工繁殖蟋蟀的方法,至今仍被北京一些养虫专业户沿用。

    清康熙帝尤喜鸣虫,每年元宵节,除观灯、赏花之外,与大臣一道聆听蟋鸣是宫中一大娱乐项目。每逢设宴,宫人便将蟋蟀置于绣笼之中,放于宴厅之侧。听着声不绝耳的“曜曜”之声,康熙帝龙颜生辉,众臣子也乐哉悠哉…

    古今中外的出色诗人,总能从一朵鲜花中窥见天国,于一滴露珠里参悟生命。蟋蟀的呜叫,自然会成为中国历代诗人的审美意象。晋人阮籍,唐人杜甫、孟郊、白居易,宋人苏东坡、杨万里等诗家,都对蟋蟀多有咏唱。因深秋之后,蟋蟀的鸣唱由旺叫时的金腔玉韵渐次变得凄切婉转,且中国古代文人素有“逢春而喜,遇秋而悲”的笔墨传统。故而,他们在借蟋蟀“托物言志”时,表达的常是孤独、失意、思乡、怀旧及忧国忧民的种种情愫。

    诗圣杜甫在《促织》诗中吟道:“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悲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耳听床下成双的蟋蟀发出的鸣唱,久客他乡的杜子美,此时思亲的泪水虽早已流干,但闻声生怀,还是依稀见到老妻夜难成寐的情景…读来令人感同身受,徒增忧伤和凄凉。

    唐人张乔在《促织》诗中,则这样唱道:“念尔无机自有情,迎寒辛苦弄梭声。椒房金屋何曾识,偏向贫家壁下鸣。”诗人在向蟋蟀发出为何不到锦门绣户去促织、反到柴门蓬牖鸣个不停的质问中,既表达了诗人对贫富悬殊的愤懑,又对劳动人民寄予深切同情。

    遍览历代诗家咏吟蟋蟀的诗词歌赋,大都离不开一个“悲”字。就连遁入佛门、四大皆空的明高僧善持,也情难自禁地咏道:“西风吹蟋蟀,切切动哀音。”

    在西方一些国家,无论是记述昆虫的典籍还是描写蟋蟀的文学作品,都将蟋蟀称作“芬芳土地的灵魂”“幸福生活的歌者”“大自然歌手中的天才领唱”同是一种小虫的呜叫,西方的学者文豪与东方的sao人墨客,何以出现如此大的落差,我猜想,抑或是因了我们这个国家历史上战乱频仍,兵连祸结,常会使得人们“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抑或是因了我们这个民族长期浸润在孔孟之道、阴阳五行等传统文化的河流里,便也多了些屈原、杜甫式的沉郁之波,而少了些雨果、普希金式的浪漫之涛…

    我真正领略到蟋蟀及诸多鸣虫清扬激越的合唱,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孟秋。

    那时,我在济南军区歌舞团任创作员。为反映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后的巨变,团里欲组织一台“放歌秋野”的演唱会。我同团里一作曲家和几位民乐演奏家,奉命赴宁阳采风。

    初秋的宁阳,绚丽缤纷的色调令人目不暇给,到处有金子般的黄,翡翠般的绿,玛瑙般的红,宛如油画家精心绘制的各种色块的大组合。

    这实在是一片充满大丰收希望的土地。

    一天晚饭后,县文化馆的陪同者神秘地告诉我们,他要安排一场“秋野演唱会”来激发我们的创作灵感。

    这天晚上8时许,我们乘车来到宁阳泗店镇乡间的田野里。

    大半轮水淋淋的月亮挂在中天,给秋野洒下朦胧的银雾,群星宛若亮晶晶的宝石,缀满幽远深邃的天幕。片片玉米,块块金谷,垄垄瓜架,行行树木…一切都融入月夜的帷幕里。泥土的潮气,野草、菜蔬、庄稼散发出的气味,汇聚成秋野特有的芬芳。我们坐在长满莠草的田埂上,侧耳谛听“秋野音乐会”此刻正渐入佳境。无垠的原野里,似有千万个歌手同时亮开歌喉,它们有的高吟,有的浅唱;有重音,有分合,组成了大自然的交响乐。

    “噔绫绫,噔绫绫——”那振翼呜叫的是金钟儿;“呦呦呦,呦呦呦——”那一展歌喉的是油葫芦;“梆梆梆,梆梆梆——”那鼓翅敲打的是梆子头;“吱吱吱,吱吱吱——”那用尽丹田之力歌坛献艺的是花铃子;“极极极,极极极——”那急促呜叫,发出近乎金属撞击时才有的清脆声响的,当是蝈蝈的歌声和乐段了…

    也许因蟋蟀家族最为庞大和兴旺,那“曜曜曜,曜曜曜”的鸣唱,此起彼伏。千百万只蟋蟀的鞘翅,如同纯银制就的一架架琴弦,它们演奏出的声音,没有蝉鸣时的沙哑,更妙在它们知道如何抑扬顿挫。这就使得蟋蟀们的演奏,既浑圆洪亮而又极富节奏感。在这“秋野演唱会”上,蟋蟀家族既是最出色的领唱者,也是大合唱的主声部。

    作曲家醉了,连声称叹:这是上帝的歌唱。

    演奏家们迷了,纷纷扼腕击节:这是天外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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