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_第九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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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第5/6页)

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玉宝又想到崔平身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黄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公安警察。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已经收了。

    “是的。”刘荃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那警察走进房来,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两个荷-的解放军。

    “请你到公安局去谈话。”这样的事临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大约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事?”

    “走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是逮捕我吗?”

    “走走!”他们推拥着他出来。楼梯上挤着许多人脸,木然地向下面望着。张励想必也在内。刘荃脑子里闪电似地掠过许多获罪的原因。主要他还是想起张励对他的怀恨。

    他希望走出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黄绢来,可以见她一面。同时他又怕她正是这时候赶来,看见他这狼狈的神气。

    捕人的卡车才开走不到五分钟,黄绢就来了,挤在楼梯上旁观的人还没散净。她意识到他们宿舍里的空气有点不寻常。“刘同志在家吗?”她问。

    “咦,黄同志,几时到南边来的?”张励看见她显然非常诧异。“还认识我吧?”他笑着走下楼来。“我们在一起搞土改的。”

    “认识认识,”黄绢笑着说。事实是她常常听见刘荃提起他的,他被扣起来隔离反省,她也知道,没想到他倒已经放出来了。

    “你找刘荃吗?”张励皱着眉低声说:“刚才公安局来了人,我也去谈话,但不知为了什么事。”

    黄绢突然脸色惨白。“没说是为什么缘故?”她——地说。

    “就是不知道呀!你有点线索吗?”他钉眼望着她。“你跟刘荃很熟吧?你们在土改的时候就很接近,是不是,我都一点也不知道。”他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含有掩饰不住的惊奇妒忌与快意。

    黄绢并没有忘记那时候他怎样利用职权向她进攻。刘荃被捕他当然是幸灾乐祸的。同这种人多打听也无益。刘荃自己的单位的负责人赵楚已经出了乱子,被枪决了,此外也没有人可问,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的时间很久,还是到解放日报打听打听吧。

    她走得那样匆忙,简直像是怕牵连一样。

    赶到解放日报馆,在他们的工作人员里她只认识一个戈珊,那天在土产展览会里遇见,也只是匆匆一面,但是看她和刘荃仿佛是极熟的朋友又是个老干部,想必门路比较宽,甚至于能帮一点忙也说不定。明知现在这时候去找人是极不受欢迎的,因为人人都是避嫌疑还来不及,但是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她找到了戈珊,告诉她刘荃被捕的消息。戈珊也愕然,随即站起来戴手套,围上围巾。“我也就要回去了,一块儿走吧,”她说。

    黄绢也明白她的意思,是因为在报馆里不便说话。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这时候是在夜间十点多钟,但是现在上海没有什么夜市。尤其是在这中区,都是些商店与营业的大厦,一到了晚上,完全一片死寂。若干年来这些房屋都是些钩心斗角的商战的堡垒,然而也只限于日间,夜里是毫无人烟,成为一座废弃的古城。在那淡淡的月光里,只看见那些高楼上一只只黑洞洞的窗户;回教堂风味的白粉雕空门楼下,一重重的铁栅栏封闭着里面广大的黑暗。

    她们沿着旧南京路走着,寒风凛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在电线杆的黑影里发现一个女人,穿著件绒线衫,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那里。现在这些秘密营业的妓女大都带着个孩子作为烟幕。

    “要是跟赵楚的事有关,这事情就麻烦了,”戈珊低声说。

    “不过刘荃决不会贪污的,”黄绢焦急地说:“我可以替他担保,他的事我全知道,他什么话都对我说的。”

    戈珊听了这话特别刺耳,就像是在她面前炫示他们的亲密。“哦,他的事你全知道,”戈珊想。“我们的事你就不知道!”她一时气愤,差一点要立刻替他揭穿那秘密,叫这女人且慢得意。但是再一想,这样做似乎迹近无聊。结果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只冷冷地说了声:“现在这时候,谁还能替谁担保,自己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题。”

    黄绢听她这口吻仿佛是拒绝帮忙的意思,刚才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怎么忽然变了态度,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把人家得罪了。“我不知道,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处去打听。”她说到这里,嗓子已经硬了起来,别过头去擦眼泪。“无论如何要请戈同志给想想办法。”

    戈珊半晌没作声。然后她说:“要不然,你试试看,去找申凯夫。他虽然是搞文化宣传的,跟政保处的关系很深。”

    “不知道见得着他见不着。”

    “要不,我先打个电话去试试,给你约一个时候。”

    “那真是…费心了,”黄绢十分感激地说:“你跟他熟不熟?”

    “也谈不上熟,认是认识的。”黄绢踌躇了一下,自己觉得是得寸进尺,但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说:“要是你能够陪我去一趟,那更好了。”

    “我才犯不着呢,”戈珊心里想。“刘荃是你的私有财产,我凭什么要去钻头觅缝救他?将来让他知道我跟黄绢这样双双地『联袂』四出求救,倒让他笑话,想着我就这样痴心!”她嘴里只说:“我想你还是一个人去的好。我们报社的社长给撤职查办了,这两天我们这些同事们大家都得谨慎着点,那儿也不便去。”

    她掏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页,在路灯下写出申凯夫办公处的地址,交给黄绢。黄绢再三向她道谢,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正忙着把记事簿归还原处,自来水笔也仍旧插到口袋上,就根本没理会人家伸出来的那只手。而且随即大声唤着“三轮车!三轮车!”马路对面有一辆三轮车,被她喊了过来,她跳上车去,略向黄绢点了点头,就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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