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_第十二章1937年的水在时间之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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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1937年的水在时间之下 (第6/6页)

还有气,这个台我就得上。你去跟他们讲,这三天我演的戏,分文不收。水上灯说,黄老师说了,这三天也要对外卖票,所以您还是有包银。余天啸大声说,不收!这个钱我不收!抗日宣传,人人有责。叫他黄小合把我这份钱买些营养品送到前线。水上灯说,那我也不收,我要跟干爹一样。

    演出的地点安排在乐园的大舞台。

    这正是汉口进入闷热的季节。太阳每天火辣辣地当顶照着。大舞台场地阔大,可坐千人。演出前,便有大学生先作抗日演讲。演讲完方开始演戏。但凡余天啸压轴登台,未曾开腔,底下便掌声雷动。余天啸头天唱的是他的拿手戏《李陵碑》。他的声音大气磅礴,雄浑苍劲,字重腔硬,铿锵有力。在如此氛围中,更是激起群情激荡。

    命七郎去大营搬兵未到,

    不由得年迈人心似火烧,

    我杨家保宋室南征北剿,

    到如今只落得兵败瓦销。

    余天啸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仿佛这一刻,他正身临其中。台下顿时掌声轰天。戏迷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烈地喝彩,大声地呼喊,叫好的声音震耳欲聋。水上灯被观众的狂热惊呆。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啊,一个戏子能演到干爹这地步,这辈子就太值当了。

    最后的谢幕是全体演员上场。谢幕时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来领唱了一段新戏词。

    亡了国没有家,

    看你在哪地找饭吃。

    男女老少齐心努力要收复失地,

    不论那切菜刀剃头刀削脚刀裁纸刀镰刀,

    拿在手中可以杀敌。

    纵然一枪打死了,

    你是牺牲为国的。

    杀他一个该他的命抵,

    杀他两个连本带利,

    杀得日寇杂种叫爹喊娘磕头作揖,

    爱国同胞们,随我喊口号大家要站起,

    若不喊口号、不站起,算不了爱国的!

    台下观众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挥臂呼喊口号,观众跟着喊,巨大的声狼几欲掀翻屋顶。水上灯第一次知道,原来演戏并非一个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将千千万万人们的心情呼唤出来,将它变成无穷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湿透。这一热一湿又一吹,原本哮喘并未完全康复的余天啸似乎又将复发。水上灯慌了,说干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辞演吧。反正也没收一分钱。余天啸说,这是什么话?这跟钱不钱没得关系。这三天,不管怎么我都是要坚持下来的。水上灯便不再多说。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满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迷们疯一样鼓掌和狂喊中,余天啸却因演戏时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交瘁。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喘发得厉害。水上灯并不知情,她次日大清早赶到余家问安。不料正遇医生前去看诊。医生说,不能再演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消耗,万一出事,没法子交待。水上灯没进门便转至黄小合处,明说了余天啸的情况。黄小合有些为难,说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坚持?要不问问余老板?

    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迷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日。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给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流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湿毛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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