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_第六只手指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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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只手指 (第2/5页)

   民国三十七年我们又开始逃难,从上海逃到了香港。那时明姐已经成长为十五六岁的亭亭少女了,而我也病愈,归了队,而且就住在明姐隔壁房。可是常常我听到明姐一个人锁在房中暗自哭泣。我很紧张,但不了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我只知道明姐很寂寞。那时母亲到台湾去跟随父亲了,我的另外两个jiejie老早到了美国,家中只有明姐一个女孩子,而且正临最艰难的成长时期。明姐念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在上海是中西女中,在香港是圣玛丽书院,功课要求严格出名,然而明姐并不是天资敏捷的学生,她很用功,但功课总赶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错,发音尤其好听,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有艺术的才能,可是就是不会考试,在圣玛丽留了一级。她本来生性就内向敏感,个子长得又高大,因为害羞,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卓以玉是她唯一的知交,留了级就更加尴尬了。我记得那天她拿到学校通知书,急得簌簌泪下,我便怂恿她去看电影,出去散散心。我们看的是一张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与魔鬼》拍成的电影。“魔鬼来了!”明姐在电影院里低声叫道,那一刻,她倒是真把留级的事情忘掉了。

    明姐是十七岁到美国去的,当时时局动乱,另外两个jiejie已经在美国,父母亲大概认为把明姐送去,可以去跟随她们。赴美前夕,哥哥们把明姐带去参加朋友们开的临别舞会。明姐穿了一袭粉红长裙,腰间系着蓝缎子飘带,披了一件白色披肩,长身玉立,裙带飘然,俨然丽人模样。其实明姐长得很可爱,一双凤眼,小小的嘴,笑起来,非常稚气。可是她不重衣着,行动比较拘谨,所以看起来,总有点羞赧失措的样子。但是那次赴宴,明姐脱颖而出,竟变得十分潇洒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明姐如此盛装,如此明丽动人。

    明姐在美国那三年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逐渐起了什么变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纽约见到明姐时,明姐曾经跟她诉苦(她那时已进了波士顿大学),学校功课还是赶不上。她渐渐退缩,常常一个人躲避到电影院里,不肯出来,后来终于停了学。许多年后,我回台湾,问起明姐还想不想到美国去玩玩。明姐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地方太冷喽。”波士顿的冬天大概把她吓怕了。美国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陆广漠的土地一般,也是无边无垠的。在这里,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姐在美国那几年,很不快乐。

    明姐一九五五年终于回到台湾家中,是由我们一位堂嫂护送回去的。回家之前,在美国的智姐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亲,叙述明姐得病及治疗的经过情形,大概因为怕父母亲着急,说得比较委婉。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恻恻,我们全家都到了松山机场,焦虑的等待着。明姐从飞机走出来时,我们大吃一惊,她整个人都变了形,身体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高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肿起来,头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一个娃娃头。她的皮肤也变了,变得粗糙蜡黄,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而且无缘无故发笑。明姐的病情,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她患了我们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惧畏、避讳提起的一个医学名词——精神分裂症。她初回台湾时已经产生幻觉,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堂嫂告诉我们,明姐在美国没有节制的吃东西,体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头发剪缺了,所以只好将长发修短。

    明姐的病,是我们全家一个无可弥补的遗憾,一个共同的隐痛,一个集体的内疚。她的不幸,给父母亲晚年带来最沉重的打击。父母亲一生,于国于家,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狼,大风大险,他们临危不乱、克服万难的魄力与信心,有时到达惊人的地步,可是面临亲生女儿遭罹这种人力无可挽回的厄难时,二位强人,竟也束手无策了。我家手足十人,我们幼年时,父亲驰骋疆场,在家日短,养育的责任全靠母亲一手扛起。儿女的幸福,是她生命的首要目标,在那动荡震撼的年代里,我们在母亲卵翼之下,得以一一成长。有时母亲不禁庆幸,叹道:“终算把你们都带大了。”感叹中,也不免有一份使命完成的欣慰。没料到步入晚境,晴天霹雳,明姐归来,面目全非。那天在松山机场,我看见母亲面容骤然惨变,惊痛之情,恐怕已经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生性豁达如母亲,明姐的病痛,她至终未能释怀。我记得明姐返回一年间,母亲双鬓陡然冒出星星白发,忧伤中她深深自责,总认为明姐幼年时,没有给足她应得的母爱。然而做我们十个人的母亲,谈何容易。在物质分配上,母亲已经尽量做到公平,但这已经不是一件易事,分水果,一人一只橘子就是十只,而十只大小酸甜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呢。至于母爱的分配,更难称量了。然而子女幼年时对母爱的渴求,又是何等的贪婪无厌,独占排他。亲子间的情感,有时候真是完全非理性的。法国文学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小时候,有一次他的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普鲁斯特哀痛欲绝,认为被他母亲遗弃,竟至终身耿耿于怀,成年后还经常提起他这个童年的“创伤”

    明姐是我们十人中最能忍让的一个,挤在我们中间,这场母爱争夺战中,她是注定要吃亏的了。明姐是最小的女儿,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亲生到第五个孩子已经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满子”最后一个。偏偏明姐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还带来四个弟弟。母亲的劳累,加倍又加倍,后来她晚年多病,也是因为生育太多所致。明姐的确不是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姐未出世以前已经给了两个才貌出众的jiejie了。明姐跟母亲的个性了不相类,母亲热情豪爽,坚强自信,而明姐羞怯内向,不多言语,因此母女之间不易亲近。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亦从未对明姐疾言厉色过,两个jiejie也很爱护幼妹,然而明姐掩盖在家中三位出类拔萃的女性阴影之下,她们的光芒,对于她必定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她悄然退隐到家庭的一角,扮演一个与人无争的乖孩子。她内心的创痛、惧畏、寂寞与彷徨,母亲是不会知道,也注意不到的。明姐掩藏得很好,其实在她羞怯的表面下,却是一颗受了伤然而却凛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只有我在她隔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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