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中短篇作品_梦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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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珂 (第2/11页)

梦妹,快上来!”

    这是梦坷最要好的朋友匀珍。她俩在小学,中学都是同在一块儿温书,一块儿玩耍。当梦珂到上海不久,匀珍的父亲也把匀珍同她的母亲,弟弟一股儿接到上海来了,自然是因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缘故。自匀珍搬来后,梦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来一次,星期下午才又回校。至于她姑母家里却要间三四个月才去打一个转,所以她来上海两年了,还不很能同表姊妹们厮熟,而匀珍家却已跑得象自己家里一样。

    匀珍是正在替她父亲回一封朋友的信,听着门响使问梦珂今天怎么会有空来,是不是学校又放假,并请她坐,还接着说:“只有两句了,等一等好吗”及至没听到答声,于是赶忙丢下笔,一面把头抬起:“不写了。怎么,你,你不舒服吗”

    梦坷始终沉默着。

    “哼,不知又是同谁怄了气。”照经验是瞒不过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里虽说已明白,口里却不肯说穿,只逗着她说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把脸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愿听的样子。

    明白这意思,又赶快停住口不说。

    匀珍的母亲也走来问长问短,梦珂看见那老太太的亲热,倒不好意思起来,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时,老太太看到那绿色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乡来。是的,酉阳的确不能拿上海来相比。酉阳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脚边荡来荡去,从山顶流下许多条溪水,又清,又亮,又甜,当水流到悬崖边时,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几十丈,白沫都溅到一二十尺,响声在对面山上也能听见。树呢,总有多得数不清的二三个人围拢不过来的古树。算来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楼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说,匀珍的父亲捻着胡子尽笑。毛子,匀珍的弟弟,却忍不住了:

    “酉阳哪里有这样多的学校呢,并且也没有这样好…”老太太还自有她的见地。本来,酉阳是不必有那样多学校的,并且酉阳的圣宫——中学校址——是修得极堂皇的,正殿上的横梁总有三尺宽,柱头也象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阶,五六十级,也就够爬了。“哼,单讲你那学校的秋千,看是多么笨,孤零零的站在cao坪角上,比起我们学堂里的来,象个什么东西!未必你们忘记了想想看,好高!从那桐子树的横枝上坠下来,足足总有五六丈,上面的叶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从不曾有过太阳光,小孩子在那里荡着时,才算标致。你大哥在时,还常常当打到东边就伸手摘那边杈过来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也可以抓下一把来,底下看的人便抢着去捡花片。匀儿总该记得吧!”

    匀珍眼望着父亲,含含糊糊的在答应。

    梦珂因此却涌起许多过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着银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里看《西厢》。一群男孩子,有时也夹些女孩在外边溪沟头捉螃蟹,等到天晚了,这许多泥泞的脚在洞外便跑了过去,她也就走出洞来,趁着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称总够年轻吧——小孩们有时是叫幺妈的,这幺妈是曾在她家做过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门外石碴上等着她。

    “快进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书塞给幺妈,是怕爹看见了骂人。爹一听到格扇门响,便在厢房里问道:

    “是梦儿吧,怎么才回来”

    于是幺妈就忙了起来,喊三儿——幺妈的孙女一去给姑儿打脸水四儿去催田大的饭,自己就去烫酒,常常把酒从酒坛里舀出,没倒进壶里去,却漏满了一地,直到喝的时候,才知道是个空壶,父亲和梦珂都大笑,三儿四儿也瞅着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着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唤鸡,三儿才又舀一壶酒来烫着。

    喝酒的时候,两人便说起梦话来。父亲只想再有象从前的那末一天,等到当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再向他恭维的时候,然后自己尽情的去辱骂他们,来倾泻这许多年来所尝的人情的苦味…梦珂只愿意把母亲的坟墓修好,筑得正象在书上所看见的一样,老远便应排起石人,石马,一对一对的…末了,父亲发气了,专想找别人的错处好骂人。有时态度也会很温和的,感伤的,把手放到他女儿的头上,摸那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唉声的说:“梦,你长得越象你母亲了。你看,你是不是近来又瘦了…”梦珂于是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亲的膝盖上动也不动。

    一到雨天,梦珂便不必上学校去。这天父亲就象小孩般的高兴,带着女儿跑到花厅上——近来父亲一人是不去的——去听雨。父亲又一定要梦珂陪他下棋,常常为一颗子两人争得都红起脸来,结果,让步的还是父亲。

    想到父亲绯红着脸只朝着她抢棋子的样儿,她不觉得微笑了。匀珍轻轻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望着匀珍更兀自好笑。那梳双丫臀的匀珍的影儿在眼前直晃。还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几人在一块时,总喜欢学那些男孩子跑到后山竹园里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树上溜了下来,却窜到桃树上去,并且捡起大桃子去打匀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猪八戒,这是她给袁大的浑名,但袁大却顶同自己要好。这自然是因为又常护着她的缘故。顶有趣还是瞒着幺妈偷一篮芋头,几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树下烧来吃。捡毛栗,耙菌子…现在想起这些来,都象梦一般了。还有那麻子周先生,讲起故事来多么有味,胡子在胸上拂来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么事又都象明确在眼前一样,连看牛的矮和尚,厨房田大,长工们也觉得亲热了起来…

    最可忆的,还是幺妈,三儿,四儿…爹爹的铁青缎袍,自己的长辫,银灰竹布短衫…

    刚剩她和匀珍两人时,她便把脚伸到匀珍的椅栏上去,先喊了一声“匀姊!”

    “梦,想起什么了”

    手慢慢伸过去,握着。

    “匀姊!”

    “…”只把手紧了一下。

    “我厌倦了学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呕了气。”口气还是不说出,只默默的望着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象样…还有袁大她们都要念我的。”

    匀珍心里却想:“你也常常忘记了你爹的。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谁还会同你玩…”

    至她听了匀珍劝她不要回去的许多话,她又犹豫不决。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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