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文集_代表大会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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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表大会 (第5/5页)

亚历山大,并且把报告交给他。费尔南德斯·伊拉拉陪我同去。下午风很大,往屋里灌。阿尔西纳街的大门前停着一辆三套马车。人们弯腰扛包,往最深的一个院子里卸货;特威尔指手画脚地在指挥。在场的还有诺拉·厄夫约德、尼伦斯坦、克鲁斯、唐纳德·雷恩和另外一两个代表,仿佛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诺拉和我拥抱亲吻,使我回想到别的拥抱和亲吻。那个黑人代表乐呵呵的,吻了我的手。

    一个房间里方形的地板门已经打开;土坯的梯级通向黑洞洞的地窖。

    我们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我没有见人就知道是堂亚历山大。他几乎是跑步来的。

    他的声音同平常大不一样;不是那个主持星期六例会的不紧不慢的老先生,也不是那个阻止持刀决斗、向高乔人宣讲上帝言行的封建庄园主,倒像是上帝的声音。

    他谁都不瞧,命令说:

    "把地客下面堆的东西都搬出来。一本书也不留。"

    这件事几乎花了一小时才完成。我们在泥地院子里堆成一座很高很高的小山。大家来往搬运;唯一不动窝的是堂亚历山大。

    他接着又下一道命令。

    "现在把这些大包小包点火烧掉。"

    特威尔脸色煞白。尼伦斯坦好不容易才咕咕啼啼地说出一句话。

    "我尽心竭力选购了这些宝贵的工具书,世界代表大会不能没有它们呀。"

    "世界代表大会?"堂亚历山大说。他嘲讽地哈哈大笑,我从来没有听他笑过。

    破坏之中含有一种神秘的快感;火焰劈啪作响,亮得炫眼,我们都贴着墙站,或者躲在屋子里。到了晚上,院子剩下一堆灰烬和烧焦的气味。一些没有烧着的书页在泥地上显得很白。青年妇女对老年男人常有一种爱慕,诺拉·厄夫约德对堂亚历山大也怀着这种感情,她不理解地说:

    "堂亚历山大知道自己做什么。"

    文绉绉的伊拉拉找了一句话:

    "每隔几个世纪就得焚毁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

    这时候,堂亚历山大吐露了他的心思:

    "我现在要对你们说的话是我经过四年之后才领悟出来的。我现在明白,我们进行的事业是把全世界包括在内的庞大的事业。不是几个在偏僻庄园的棚屋胡说八道的说大话的人。世界代表大会从有世界以来的第一刻起就开始,等我们化为尘土之后它还会继续。它是无处不在的。代表大会就是我们刚才烧掉的书籍。代表大会就是击败恺撒军团的喀里多尼亚人。代表大会就是粪土堆里的约伯、十字架上的基督。代表大会就是那个把我的财产挥霍在婊子身上的、没出息的小子。"

    这时我忍不住插嘴说:

    "堂亚历山大,我也有过错。我这份报告早已写好,但我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仍旧赖在英国乱花您的钱。"

    堂亚历山大接着说:

    "我已经料到了,费里。代表大会就是我的牛群。代表大会就是我已经卖掉的牛群和那些已经不属于我的土地。"

    人群中响起一个惊愕的声音,是特威尔:

    "您是说您已经卖掉了喀里多尼亚庄园"

    堂亚历山大不慌不忙地回答:

    "不错,我卖了。如今我一寸土地也不剩了,但我并不为我的破产而悲痛,因为我弄懂了一件事。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因为代表大会不需要我们,不过在这最后一晚,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代表大会。"

    他陶醉在胜利之中。他的坚定和信仰感染了我们。谁都不认为他神经错乱。

    我们在广场坐上一辆敞篷马车。我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堂亚历山大吩咐说:

    "师傅,我们去城里逛逛。随你拉我们到什么地方。"

    那个黑人坐在脚踏板上,不停地微笑。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

    词句是要求引起共同回忆的符号。我现在想叙述的只是我个人的回忆;与我共享的人都已作古。神秘主义者往往借助于一朵玫瑰、一个吻、一只代表所有鸟的鸟、一个代表所有星辰和太阳的太阳、一坛葡萄酒、一个花园或者一次性行为。这些隐喻都不能帮助我记叙那个欢乐的长夜,我们那晚一直闹到东方发白,虽然疲惫,但感到幸福。车轮和马蹄在石子地上发出回响,我们几乎不交谈。天亮前,我们来到一条幽暗的小河畔,也许是马尔多纳多河,也许是里亚楚文洛河,诺拉·厄夫约德高亢的嗓子唱了帕特里克·斯彭斯民谣,堂亚历山大则用低沉的声音走调地唱了几句。英语的词句并没有使我想起贝亚特丽斯的模样。特威尔在我背后喃喃说:

    "我原想干坏事,却干了好事。"

    我们隐约看到的东西一直留在我记忆之中——雷科莱塔的粉墙、监狱的黄墙、两个男人在街角跳舞、有铁栏杆的棋盘格地面的门厅、火车的栏木、我的住所、一个市场、深不可测的潮湿的夜晚——但是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也许是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感觉到我们的计划(我们不止一次地拿它当取笑的话题)确实秘密地存在过,那计划就是全宇宙,就是我们。多少年来,我不存指望地寻找那个晚上的情趣;有时候我以为在音乐、在爱情、在模糊的回忆中捕捉到了,但除了一天凌晨在梦中之外,那种情趣从未回来过。当我们大家发誓决不向任何人提起时,已是星期六的早晨。

    除了伊拉拉之外,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们从不评论这段往事;我们的语言都将是亵渎。1914年,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去世,葬在蒙得维的亚。伊拉拉已于去年逝世。

    我有一次在利马街遇到尼伦斯坦,我们假装没看见。

    布宜诺斯艾利斯,195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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