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乔太守新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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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太守新记 (第3/5页)

料这些东西,该是老处男老处女去搞的玩意儿,因此着实要叫人羞惭。

    慕云穿一件雪白长袖衬衫,外罩背心,贴在身上非常熨当的,像绿茵茵的草坪上,英国绅士持着酒杯。莎莎偷望了一眼他黑暗中的侧脸,架着副眼镜,头发并不鬈曲,可是很好。

    蓝屋里面,音乐流泻得一室,如七彩旋转木马的滑动,慕云低声吟诵:“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莎莎也没怎么留意他念些什么,听着他的嗓子,是属于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男高音的那种,带一些敏感的神经质,正好配他那副金边眼镜。她一直垂着眼微笑,静静地看马克杯里的咖啡,搅动着汤匙,久久才端起来喝一口,她那单眼皮有点吊梢,奶黄的薄绸衬衫在颈子前结了一个大蝴蝶结,拥簇得一张脸圆饱饱的,越发是京戏里的番邦公主了。

    慕云谈到存在的本质与回归。她便很适当地将它转到尼采和他的《悲剧的诞生》,阿波罗是理智的象征,狄奥尼索斯则是感情的化身,理智与感情的如何平衡,乃成为人类世世代代追寻的理想。她一字一句说着,不亢不卑,说罢,仿佛自觉越了身份似的,很抱歉地笑了笑:“我是乱讲一通呢。”

    小桌上一只白色雕花的长颈花瓶,插着盛开的玫瑰,有暗香浮动。落地长窗一律垂下镂空钩花纱质窗帘,玻璃的黝黑深处,映着他们的剪影。

    莎莎整个晚上只说了那么一段话,差不多要付账时,她却突然生动起来,两手扳住桌沿,身体整面前倾过去,带着孩子气的亲狎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先答应好不好?”

    慕云马上敛容端坐:“要求?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

    他考虑着,警觉而有趣地,然后故意夸张地,一拳击在桌上:“答应了。”

    “这样,我们各付各的。”

    慕云显然吃了一惊,又好笑又把她无可奈何“嗳,你这,这…”莎莎很贴心地加上一句:“你现在又还不会赚钱。”说着,顽皮地一笑。她想自己真是个理想的女性,娴静大方中不失活泼。

    蓝屋出来,两人又到望海亭上去倚栏杆。亭下一片山城灯火,对面观音山下的河水,玉黑玉黑;山边的路灯这头至那头,疏疏落落迤逦得一长串,掠影在水中,是银河欲转,漫天的碎星纷纷。

    慕云问:“知道《偶然》那首诗吗?”

    “徐志摩的?”莎莎很技巧地回避了。

    “嗯,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于是,看哪!

    天边的一颗星,为他们陨落了。

    慕云一声叹息:“啊,流星…”便转头看她,黑暗中的眼波流转不定,叫莎莎不觉低下头来。

    “嗳…”她淡淡笑着。刚洗过澡的颈项,是一弧优美凄艳的天鹅之项。

    她害怕他要她来许愿,可是他也怕。

    于是,星星孤寂地沉到水里,或是在观音的梦中,激起一圈涟漪。

    第二天,慕云约她吃晚饭。平日她总是和成宇等齐一起吃的,今天还说了要去看电影,她也顾不得了,就推说明天有个小考要准备。

    他们约好望海亭见面。老远的,慕云已经等在那儿,臂下夹了一个大牛皮纸袋,还是穿着那套背心,这种天气可穿多可穿少,他大概知道自己穿背心很好看,莎莎第一次留心到,男生也有刻意这些的;而成宇就只是夏天运动衫,冬天蓝夹克。

    他分明看到她了,却不迎上来,反而假意望向别处,莎莎心中好笑,走过来“嗨。”一声。

    “嗨。”他像是被惊吓了似的“我在看夕阳…”

    边走,慕云边说他常到江边吃鱼,看落日,踏着余晖而归,慨叹这个时代实在太现实。莎莎注意到他拿牛皮纸袋,一会儿右手,一会儿左手,似乎很碍手脚。

    吃自助餐,她想起初次和成宇吃饭,他点的又是鸡腿、又是炒牛rou,原当他充派头,哪晓得他饭钱从来都是起自十五块。莎莎有她的算盘,挑一家菜汤实在的餐厅,一碗饭,两样菜。加上汤里打捞来的满满的一碗青菜豆腐之类,合起来算三样菜,不过十块之内就解决了。有时打捞得一碗如同小山,连自己也看不过去,向成宇皱鼻子笑:“打捞公司。”成宇倒从不说她,一次还帮她捞起炖汤的大骨头,两人疯着玩,老板也拿他们没办法。今天,她只叫了半碗饭,显得秀气些。

    慕云坚持替她去盛汤,牛皮纸袋便仿佛随意地往桌面一放,一行工整的字朝着她。

    莎莎为他摆好筷子,一眼瞥见纸袋上斗大的蓝色签字笔字“季慕云同学启”;她立时羞得满面火热,怎么把个季姓的弄成李姓,亏他如此迂回地设计相告。慕云这两碗汤也盛得特别久,端来,放好,把纸袋朝旁边挪一挪。他们只顾埋头吃饭,一句话都没说。

    汤上飘着两片菜叶,莎莎挥不去昨晚她自以为美的那副大派却把季叫成李,真是一口一口的饭,难以咽下。

    晚饭后,他们坐在花廊底下谈天。

    慕云似因完成了一件订正工作,人也自在许多,继续他的话题,说这个时代实在堕落得不堪了。一到假日,铜像前集合的男男女女,尽是郊游、舞会的,不然抱着一捆捆木柴,去烤rou。教授程度不够,学生成天又只知道分数上的蝇头小利,没有大志。图书馆平时无人问津,隔间的阅览室变成情侣kiss的地方,一到考试,挤得为抢位子吵架。他越说越亢奋,那单薄的嗓子不断岔声,最后一句尖而锐:“大学生不知读书报国,枉做了中国七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句尾一收,破了,嗓声如同裂帛。

    莎莎一心悬挂着把他叫成李慕云的糗事,又听他这番义正词严,句句都是在说她,惊惧得不得了,几乎要哭了。

    慕云缓下气来,换成低低的喟叹,现在青年都不知理想何物,浪漫何物,《未央歌》的大学世界离我们太远:“嘉陵江畔斜阳悠悠…沙坪坝…”他抬头望向天际,很茫然,像是他是个苍老的人,而他美好的时光,早已埋葬在那段青衫黑裙白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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