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_第二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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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第4/4页)

不是情人,朋友不是朋友。我大笑:这你说,我们甚么关系?张迟做了一个正经的表情:甚么关系?没有关系。

    我那么大,手掌那么大,脚那么大,穿三十九号鞋子,力那么大,但张迟极为爱惜我,甚至比爱惜他自己更爱惜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我一推。

    爱那么大,叫我如何承受。

    但我一生余下的岁月,必须默默承受。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生命重要些,还是完整重要些?

    小胡子罗烈坦。真奇怪,明明是个小胡子,为甚么背后的,都叫他罗烈坦。罗烈坦是个年轻女孩的名字。

    给你伤口敷敷冰。我问,敷冰有甚么用。小胡子罗烈坦看我一眼:没甚么用,止痛,消肿。这你敷也不敷。你做完手术后,要尽快行。我会教你先学用拐仗行。用拐仗行,你的背肌会很漂亮。

    如果萎谢,我的翼还会很漂亮。如果我是蝴蝶。

    只有翼,没有脚。我的新生命。

    仙娜拉二十七探油船沉没,事件中一百一十三人获救,其中三十五人敷药后出院,二十三人留医,二十五人死亡,六人失踪,包括一名拯救队机师,一名飞行员。该名机师所驾驶之a76注册号hkg-i8之直升机,加入飞行服务三年,机件性能良好,相信该机为闪电所击中,爆炸沉没。

    皮肤肌rou神经线骨头缝合

    ——你知道你要做甚么手术?

    ——知道。

    ——你要做甚么手术?

    ——坏足切除。

    ——你知道你的坏足是?

    ——左脚。

    麻醉科医生是个印度女子,来问我:你有没有对甚么药物敏感?没有。你从前有没有做过手术?有。做过甚么手术?人工流产。甚么时候?三年前。

    他们像按着一只虾一样按着我。曲着你的背,我先给你注射麻醉针,让你的背不那么痛,再注射入你的脊骨,印度女子说。她的手,好冷,好小。时间是,七月二日,早上十一时四十五分。

    我的左脚,他们原来抬起了我的左脚,拆了绷带,红红紫紫,刚从泥土拔出的小萝卜一样,这是我

    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脚。护士按了按我的脚,问:痛也不痛。我说:不。

    赵重生戴上手套,帽,口罩,我认不出他来。他说:余肢尽量给你留长一点,但要开了来看骨碎和组织毁坏的程度才可以决定,正确切断的位责。

    我的医生赵重生:对于残缺不全的生命,你愿意不愿意,容忍?

    赵重生,早上九时十五分,已经觉得非常疲倦。

    很疲倦,他的母亲,拖了好久好久,还不死。

    每次去看她,都认不得他,每次都问:谁?他就答:我是你的儿子。她每次都很惊讶:我的儿子?这么大了?你叫甚么名字?他就答:我叫赵重生。她就很安慰:赵重生,好呀。想了想,就会问:升小学

    了,几年级?他有时答:已无出来做事了。有时答:小学三年级了。

    当初母亲进疗养院的时候,他还在医学院。无论有多辛苦,他隔天都去看她。实习时实在太辛苦了,改为每个星期两次。在内科时每个星期一次,现在,还每个月去看她,每次去看完她,都疲倦不堪。

    或许不光因为母亲。赵重生:或许因为,生命的残缺不全。见太多了。

    母亲刚进院的时候,会以为他是父亲,会叫他:阿海。他只好端端正正的坐着,叫他母亲的名字:阿容。阿海,他母亲说,四海那三百打衫,不行,领口不行,你叫小绿叫车开夜工,改改。他就会答:你不用担心,都付运了,信用状部兑了现。

    母亲进院后,父亲从来没来看过她。

    那个女子,阿眉,赵重生也也叫她mama,就叫他父亲:你去看看阿容,你去看看阿容,她蛮可怜的。同妈扬扬眉,给他父亲盛了饭:我可不想人家说我,横刀夺爱。

    他父亲,阿海,忙道:怎么会,怎么会。

    赵重生看不过眼,饭没吃完,放下筷子,就回宿舍。

    从他开始在急诊室常值,他母亲就忘记了他父亲,也忘记了他。她回到更远更早的时光里面去,叫

    她的妈:薇姨,好香,请给我抽一口。听父亲说,他母亲庶出,他婆婆,抽鸦片。

    自然也忘记,他姊姊。母亲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他姊姊,好像从来没有这个女儿。姊姊生了下来,母亲就不知怎的,瘫了,所以就给他姊姊改了一个名字,叫做玉裂。不知何时,母亲的病好了,但赵重生记得,每一次,无论甚么事,即使是赵重生打破了吃饭的碗,母亲都打姊姊,说她命焦,克父母。

    母亲不知道玉裂的死吧。即使她正常,王裂死了,她大概也无所谓。

    玉裂也是一个医生,脑科。她自杀。

    烧痛

    玉裂死后,路重生每天早上四时便醒过来。不是挂念她,从夹没有梦过她。丧礼在爱尔兰歌慧市举

    行,她和她的小儿子爱云一起下葬。赵重生去到的时候,他们没有等他,丧礼礼拜经已举行,棺木正移往坟场。她的丈夫米克主葛,只和他握了手,说:谢谢你来,就没有说其他的。

    她注射空气入小儿子爱云的血管,然后用同一针管,为她自已注射。

    醒来,可以看到天亮,赵重生。

    天亮的颜色,从莓子蓝,宝石蓝,睡莲蓝,鹦鹉蓝,湖水蓝,浮萍蓝,至一天的蔚蓝色,从冬至夏,秋天约摸是早上六时三十五分,春天天亮的时间,六时零五分。

    已经做完了,赵重生说。切口在膝头以下,十公分。你很幸运,这样的长度,做义肢很好。伤口在小腿后面,你明白吗,像做手袋一样,切口呈之字形,多馀的皮肤将你的骨头和肌rou包好。我可以,看一下,我切掉的脚吗,我问。有甚么好看,已经扔掉了,他说。去街市看看,人的肌rou,和牛rou差不多,你知道牛碾吧,红红的。骨头,也和牛差不多。有人好多脂肪,像黄色小葡萄。你常做运动吧,没甚么脂肪。你做甚么职业?他问。

    我低低道:曾经是,飞行员。

    然后就痛。

    从远而近,马勒的“复活”一样,渐渐意识,烟花一样爆发的痛。如果给汽车拖行,一直不放,大概是这样的痛。如果火焰永不熄灭,会这样烧痛。如果有马,将我的身体,各自向它们的方向拖开,先是皮肤,然后是脂肪,肌rou,神经线,韧带,扯裂,骨头向各自的方向,堕落,就是这样痛。

    痛成了整个世界。其么都无法想,无法感觉,只是痛。

    睡眠都不可能。才一瞌睡,就刺醒。

    好热,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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