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楼_第十七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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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第6/8页)

他仰望着我,忽然又说:“你…倒真是条汉子!…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一句赞扬话,让我心里痒了起码半分钟…看我手里的匕首又远了点儿,他开始用手整理衣领,并且似乎挺友好地说:“你…怎么就不怕我嚷呢?…这周围都有人啊…”我说:“那你嚷呀!”他似乎是笑了笑…我觉得我是取得全面胜利了,心理上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这么一来我就把本来绷得紧紧的身子,松下来一半…

    …我怎么出去呢?您别着急,这出戏还没完呢!…我刚一松,就发现他眼睛朝一个地方一转,我朝那方向一瞥,啊,他是看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呢…正在这时,几秒钟里,他忽然一个侧身,一只手猛朝枕头底下掏去,那一瞬间,他脸上满是憋足狠劲的线条…亏得我反应也快,便整个身子压到了他身上,让他连胳膊带身子都没法子再动弹…我一只手用匕首顶住他脖梗子,另一只手从他那枕头底下摸出了他想掏的一把手枪…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头受到很大的震动…

    …这不是一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故事…我讲的这些…是真的,可您不一定相信…您信?…信,对您可能也没多大的意思…为什么?…因为,我觉着,这些事里头,真是没多少跟这个革命那个运动,有特别重要关系的东西…这都是历史外头的鸡零狗碎…不是吗?…当然这都是这些年,才形成的一些个想法…回想那一晚发生的事…那个韩主任…他给我的刺激,就是人性这东西,真可怕!…从那晚以后,我连自个儿的人性,有时也怕…

    …他的枪让我薅出来,拿在我手里了,我一手拿枪,一手拿匕首,我离开了他的身子,他也就还那么仰躺着,两眼绝望地、惊恐地望着我,顿时又充满了哀求的表情…我就跟他说:“你嚷呀!嚷呀!”…他还是不敢跳起来嚷,因为他知道,他一嚷,我确实很难逃出去,可是我必定先杀了他!…

    …我就举着枪和匕首,命令他坐起来,又命令他跪到离办公桌最远的那个屋角去,他居然照办了…我就倒退着,监视着他,一直到了我进来的那个窗口,然后从那窗口出去了…我在逃离那个大院的每一秒钟里,都等着嚷叫声、警报声和枪声,我横下一条心,死在那大院里,变成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遗臭万年…可是我竟安然地逃了出去…什么响动也没有!…当我回到所躲藏的地方时,我甚至有一种很失落的心情…我想不透那韩主任怎么会居然不跳起来打电话找人抓我…

    …我跟韩主任合演的这出戏,居然被他抹杀得一星半点的渣儿也没有…我没把这晚上的事跟我任何一个哥们儿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很快也就知道,韩主任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而且,他没两天出现在县里的大会上,讲起话来还是那么声色俱厉,还是那么气壮如牛…我继续被通缉,我父亲也继续被监视和批斗,各级的批斗会照开,武斗仍旧不改,只是没了“斗鬼团”那些个最离奇的斗法…当然韩主任换了住处,他和另外的当权派都加强了保卫,可并没传出任何他遭遇到反革命分子威胁的消息…我就一直纳闷:他少了一把枪,可怎么向组织上交待?…然而他一定用了一个很好的法子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县里也没传出有枪支被窃的消息…合算我那晚上根本没到他那儿去过!您说这事儿…究竟是我赢了,还是他赢了?…

    …自那出戏过后,我对打游击似地破坏他们搞批斗,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回到了那几百里外的“死角”继续那种…行,就用您的话,那种“盗马贼”的生活…我在一些个您必定认为是污糟的女人那儿,得着我需要的一种陶醉,一种安慰…可是我的一些小哥们儿继续在我们那个县里活动,而且他们凡做出事来,都说成是我干的…

    …忽然有一天,我有了时间感…一整年了!…是我妈她投井的周年忌日快到了!…从打小起,我妈对我的好处,全跟电影似的,映在我脑海里,我心里就翻腾起热滚滚的狼头…特别是那些个镜头:遣返农村以后,发给我们的口粮都是些带沙石的玉米粒儿,还根本就不够吃,我妈把那玉米粒细细拣过,又用小磨耐心地把它们磨碎,然后掺上野菜,煮成稠糊糊…吃那糊糊的时候,我爸埋怨我,她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碗里的,匀给我一些个;我跟我爸顶嘴,她也不说什么,就又把锅里剩的,都给舀到我爸碗里…唉,我就怎么一点也没预见到,我妈她会突然地那么投井…我对不起她!她对我,有形无形的爱护实在太多了,可我呢,就连无形的也没给予过她!真混啦!…

    …我就忽然从那些伙伴跟前消失了,我不停地走了两天两夜,当然,不都是腿着,骑过马,乘过船,搭过手扶拖拉机…整整两天两夜,我没停下来过,一直奔我妈投的那口井而去…我在子夜时分抵达了那口井,我就咕咚地跪在了那井台上,直着腰跪在那儿,低下我的头…我那是干什么?…忏悔?当时我心里并没那么个概念…实质上是?当时,经过一年那样的生活,我已经变得没什么实质不实质的了…就是说,没那个…你们的词儿怎么说?…对,没那个形而上…心里头,只有一大堆感觉…就是感觉,有时候也并不都一大堆…有时那真是非常简单…可能那感觉是挺大的一块儿,可越大,其实也就越简单!…

    …当时我就那么个简单的感觉,很大、很厚、很酽…反正我跪在那井台那儿,心里就觉得做了一桩该做的事…

    …危险?…当时没想什么危险不危险…您猜得对…是的,没等到天亮,我就让民兵给抓着了…当然很轰动…终于抓住通缉犯了…先在村里,绑起来游斗…人们围观…我就发现,不少成份挺好的人,特别是大婶、老大娘,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显出来同情,甚至还有比同情更多的东西…忽然我爸冲过来,举着他一只破鞋,来抽我嘴巴子,嘴里还吼着什么…他很快被人揪开了…他那张脸上的表情,久久地粘在了我心上,那是一种特别解恨的表情,还不止是解恨,那表情里,还有种他可算熬出头来了的意思…悲剧?我从没想过这叫出什么戏!…反正我跟我爸,是再也合不到一块儿去了…不要恨他?都怪…什么?“四人帮”?…别逗了您!哪个帮也负不了这些个事的责!…历史的眼光?…这都是历史外头的事儿,您那个眼光不灵!…人性?对,这倒差不离!…可人性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个东西啊!…

    …您听累了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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