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楼_第六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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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第5/5页)

脸上已布满了七月的热云,不待他再出声,又一句紧逼一句地追问:“谁造的谣?你哪儿听来的?你凭什么满世界散布?你想干什么?!”质问完他,便又把头甩向闪毅,不用语言,而是只将双眼恨定闪毅,以表示一万个“?!”

    雍望辉只觉得,心中那横亘了多日的彩虹,那个朦胧而充满魅惑的梦影,碎裂成了许许多多边缘如刀锋般的片屑…

    哈老板用托盘送来了二锅头酒、酒杯,与奉送的一盘五香花生。雍望辉趁此离开了那餐桌,但他回到里面那桌时,只见桌上汤钵里剩着一条鱼骨,林奇已不见踪影。

    林奇在他去前面劝慰吉虹时,已然从后面,那厨房里的一个小后门,出去了。那小后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小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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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从小饭馆的后门出去。后门开着,正有人来收泔水。后门外停放着收泔水的三轮车,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秽气。他与那收泔水的人擦肩而过,昏暗的光影中,只觉得那人五短身材,却很壮实,在往车上的铁罐里倾倒泔水时,上下嘴唇都紧张地前伸着,体现着一种莫名的执着…

    他屏住呼吸,快步离开那地方。当他终于吸进一日夜凉之后,思维中一个因那上下嘴唇的互挤所引发的郁结,猛地炸开——啊!难道,那个收泔水的,是老霍?

    他不禁止步,转回身,呆呆地望着泔水车旁的那个身影。

    一连许多天,关于当年霍木匠用锤子敲击铁钉,给幽禁金殿臣的屋窗钉木条的记忆,总浮到他的心波上层…毫无道理!分析不出诱因!谁还对这类的记忆感兴趣?以至他想通过哪怕是简扼明了的倾诉,将那记忆撩出甩弃,却始终不得一个听取者!时过境迁,纵使个人记忆尚且鲜烈,群体记忆却已被现实的迫切牵挂淡化消解,或至少是深埋…这寒凉的秋夜里,心上浮着旋转的记忆碎片,我向谁去诉说?!…

    他感到心上被记忆的以及现实的碎片,刺割着…

    那个收泔水的,骑上了他的三轮车,朝他站立的方向驶来。他紧张地张望着那骑车人的脸。他真想一旦驶到他身边,便大喊一声:“老霍!”…倘若老霍能呼应他,哪怕只倾听他几句,他便甘愿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可是有木工手艺的老霍,如今何以要来干这种又脏又苦的活儿?据他所知,干这种活儿的,要么是近郊的农民,要么是外地流动到城里又没找到更理想工作的乡下人,他们在下半夜来收取城里各家大小饭店的泔水,在黎明前运到城外养猪的场所去…老霍怎会?…

    收泔水的车从他身边驶过。那人的面容在路灯光下十分明确,不是老霍,不是!绝对不是!而且,那人的双唇也并不再互挤而前伸…

    他深呼吸着,鼻息里满溢着浓厚的秽气,但是他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解脱感…

    他朝胡同外走去。出了胡同,才感到天光已然微现。

    他感到寒冷。他拉满夹克衫的拉链。他将双臂紧贴身子,双手紧紧插在裤兜里。

    他往前走。前方有一个豪华俱乐部。门面上的滚动式霓虹灯依然不知疲劳地闪烁着诡异的彩光。他想起那天和印德钧邂逅时,印德钧曾问他:“如今这儿…是不是挺像香港了啊?”他当时点头称是。其实他应当说:“不完全像!这儿有些景象,超过了香港!比如说,香港霓虹灯虽多,但是香港是依据英国的规矩,法律上禁止在大街上设置滚动扫描式霓虹灯,不信你以后细看电视上有关香港的街景…据说英国法律如此规定,是怕滚动扫描式霓虹灯干扰汽车司机视线…”

    他仰望着那俱乐部的滚动扫描式霓虹灯,不禁自问:我的思维何以如此琐碎?

    …俱乐部门外停放着若干小轿车,基本上都是进口豪华车,其中有一辆超长的米色卡迪拉克,那车身的上半截很可能镶的是麂皮…

    俱乐部正是酒闹客散的时候,他看到旋转玻璃门里旋出了几位西服革履的人物,其中一位令他不禁又一惊,那人头虽谢顶,身板却实在像当年的一位熟人:身胚很圆,胳膊很粗,胸部却是平的…肚子往外腆着,裤子用镀金扣头的皮带系在肚脐眼下面…虽然已是全新包装,然而那浑身的体态气质,还是让他几几乎要呼唤出声:“金殿臣!”

    那被他认作是金殿臣的人走到那辆卡迪拉克旁边,在停车场上司保卫之职的一位身着类似警服的男子给他开启车门,他弯腰坐了进去,而另一位跟从他的瘦高男子,则坐进了另一扇车门里,边往里坐还边将一个超薄的“大哥大”贴在耳边,跟什么人通着话…

    在那被他认作金殿臣的人弯腰坐进车里时,他感到对方似乎瞥了他一眼…这短暂的对视令他迷惑起来,该人有着一双肿泡眼,是那种并非病态的肿泡眼…金殿臣是一双肿泡眼吗?…

    那辆卡迪拉克开走了。保安员似乎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不再停留,走离那个俱乐部。

    他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心里忽然非常空虚。是一种胀闷的空虚。

    …那部电影里,非把荷生、凤梅、旺哥、军阀、前配等个体生命的情欲冲突做那样的配置,特别是非把荷生与旺哥的生命存在做那样的诠释,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创作心理?…而自己,观察、体验人类的命运,并试图将其衍化到作品中时,是否亦有一种先验的东西在作怪?为什么当年整人时冲在第一线的老霍,一定要“沦落”为夜半收泔水的人?又为什么当年挨整的金殿臣,一定要转化为从俱乐部里出来坐上卡迪拉克的富翁?…自己的“误读”难道是偶然的吗?…

    可是吉虹,那个曾在滚动的废品筐里哀啼的小姑娘,如今确实转化为了炙手可热的红星…而钟师傅、王师傅,当年被配置于社会中心位置的人物,如今确实降落到——虽然是香气氤氲的——圊厕中了啊!…

    他忽然很思念王师傅…卢仙娣曾尖声地讥讽他:“你的作品里总梗着个‘底层情结’!老兄,请务必觉悟,这是落伍的,肤浅的,廉价的,可笑的…”好像还不止这几个“…的”他当然不能接受卢仙娣那照例是“高屋建瓴”的批评。然而,事实却总是摆在那儿:他的作品出来,人们(特别是批评家)感兴趣的总是他笔下的那些所谓“儒林”或至少是“准儒林”形象,很少有人对他重墨皴染的“底层”形象做出反应…

    但是,他却总觉得,到头来,真牵动他灵魂里的筋络,并且有可能从其接触中获得往往是无言慰藉的,恰是“底层”这如真是个“情结”算个赘瘤吧,他也坚信是良性,而非恶性的…

    他都想改变方向,去那家大饭店的那间厕所会会王师傅去了…很快意识到,那种厕所在这种时候,是不设管理员的…于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尤其是被乱七八糟的思绪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心灵,他往住处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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