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记_第十九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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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第4/4页)

?”他吃惊地道。

    “当然不是亲弟弟…她是孤儿。她叫他弟弟,是因为那孩子老是叫她jiejie,叫得特别甜。她练的是绳技,她弟弟表演柔术。她说,她从没见过象弟弟那样柔软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折过去,一点也不费力。而她因为劈腿劈得不够直,常常挨师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时不认真,砸了场子,师傅十分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手下得很重。弟弟当时很小,只有五岁,脾气却很倔,与师傅对着闹了起来,一群孩子也跟着起哄。师傅恼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腰上。他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竟完全不听使唤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挣到足够的钱,大家都饿着肚子。天下着雨,也无处容身。而弟弟却发起了高烧,荷衣一直照料着他。可是师傅却决定连夜赶往另一个镇子开场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机,将他抛在街头,整个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来。她找到弟弟的时候,他又冻又饿,已是奄奄一息。她陪了他一夜,到了快四更的时候,他死了。…那时她只有六岁,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那孩子的尸首抱到有土的地方,想将他埋掉。忽然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大狗。她吓坏了,扔下弟弟,掉头就跑。跑了很远,躲在一家商铺的窗子底下,一边哭,一边等着天明。天亮的时候,她赶了回去,弟弟已经给那些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她…她便就地挖了一个小洞,将他埋好。再赶去找师傅的时候,师傅亦不知去向,她从此便在那条街上流狼…”

    不知不觉,冷汗涔涔。他从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由于他的职业,他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对解剖尸体有特殊的爱好。他还记得他面对的第一俱尸体。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腹大如山。那人死死地躺在面前的一张石床上,失去生气的面容比最丑陋的脸都要难看百倍。那时他已有十五岁,解剖过那个死人之后,他已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荷衣那时还是个孩子。

    他两眼迷茫,思绪遗落在怅惘的时空之中。

    雨梅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清茶,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听着烛火哔剥。

    过了良久,他听见她轻叹一声道:“她说,她常做恶梦,梦见那个面目全非的弟弟。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你…说你看上去面冷,其实心软,自己手上的病人死掉,都会难过很久。这种事情让你知道,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想起她夜里睡觉时总是蜷在他的怀里,好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有半分响动便会立刻醒来四下张望。然后手一摸,摸到了他的胳膊,便放下心来,头一倒,睡了回去。

    她以为他已睡着。其实夜里他的旧创时常发作,难以成眠。他已习惯牵着她的一角衣袖,听着她的呼吸,伴着远处的潮声,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等待天明。

    若不是自己动不动就三病九痛,让她不断地担心恐惧,也许她不会死得这样快罢…

    临走的时候,雨梅忧伤地看着他,轻轻地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谜都有谜底——她早已习惯生活在谜中。她告诉过我,自从和你在一起,日子变得格外清晰——她得到了你,比得到谜底还要幸福。”

    他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只为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那么,保重。”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淡淡苦笑,点了点头,心中叹道:你可知道“保重”这两个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了她的弟弟,也梦见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日黄昏时分,他都会在书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这是荷衣逼着他养成的习惯。为此她不厌其烦地教给他各种用力的法门,让他尽量能柱着拐杖多走几步。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下身,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总是走不了几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极时地抓住了他,将他扶到一旁的坐栏上。

    四目相望,两人都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会摔坏胳膊,陪他散步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

    他微微苦笑,嘲弄了一句:“下辈子你可千万别找残废的人做你的相公了,—

    —这个教训一定要牢记啊。”

    她紧张地看着他,忽然紧紧将他抱住,在他怀里大声道:“不许你离开我,下辈子哪怕是进地狱,我还是要嫁给你!我和你一起死,这样咱们就能同时投生…下辈子,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别的女人说这种话时,不过是撒娇打痴。而荷衣说话是认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种绝望得发狂的神态,与那天抱着他跳下悬崖时一模一样。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一面低声地安慰她,一面计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的时日,心头略过一丝恐惧。

    时间面前,幸福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和苦涩。倘若地狱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停顿,而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宁愿放弃天堂,留在地狱。

    他说不出什么能让她安心的话,只好佯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荷衣并不作罢,拧过头来,抓着他的手,偏执地问道:

    “告诉我,下一辈子倘若我们彼此不认得了,你怎样才能记得我?怎样才能找到我?”

    他继续苦笑:“那你就把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当成是我好了。”

    她象孩子一样痛哭:“我不要别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彼此忘记了之后,还能将彼此相认。”

    他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见她伤心的样子,他说不出口。他一直以为最先走的那个人必然是自己。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必然,他一直计划着。

    他经历过多次生死,对死早已不再恐惧。可是,自从有了荷衣,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死会让她崩溃,这恐惧日夜纠缠着他,胜过了对自己生命的担忧。

    现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样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难题随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显得如此脆弱和荒谬。

    四年来,他没写一个字。

    医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铜人阁里,新的旧的,装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陈策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议:“医案已积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虑续编《云梦验案》?”

    他漠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来编罢。”

    若不是为了那本书,荷衣也不会死。

    他再也不写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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