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_第四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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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4/4页)

和朗朗的笑声,还有外婆快乐的附和,笛子不敢想像,如果没有外公,外婆的生活会怎样。

    每天吃了晚饭,外公就把外婆抱进轮椅里,而外婆必定要外公或母亲给她梳洗干净,把花白的短发用素色的发夹夹住,然后,外公就推了外婆出去。在楼梯口,母亲会扶着外婆,外公抬着轮椅,一起向楼下走去。生命十分的现实琐碎,又充满了有些令人心酸的温情。

    那时,外婆爱嘟嘟哝哝快乐地闲叨,外公洪亮的声音在楼道里久久回旋。

    笛子趴在窗台上,看见他们出了这栋楼,外公推着外婆的轮椅,慢悠悠地走在那条青石板小路上。只要一段距离,他们就可以走到外面,城市光亮的外面——一个有喷泉和许多鸽子的人民广场。

    笛子在离家较近的中学上了高中,因为不想和母亲有太激烈的冲突。

    但将来考美院却是一定的,除了画画,笛子想不出自己还能再做什么,并且她是想回到那里的,那里像亲切的故乡,召唤着她回去。

    她要回去的。

    夜里,笛子抚摩着父亲带给她的画架,他自己的。他听秧秧说笛子在坚持画画,就把这个画架给笛子带来了——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笛子。

    那是一个木质的年代已久的画架,手指拂过时,空气里流动着哑哑的沙沙声,还有一股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笛子感觉到父亲苍白的细长的手指,在画架上挥动…

    就是那个秋天,外公在一个细雨纷飞的早晨,没能醒过来。

    笛子那时明白,红润的脸庞并非健康的标志,那似乎还可以显示着来自于心脏的隐患。外公走了,留下了苍老并且不能完全自理的外婆。

    生命的起落永远是一个谜,凡人永远挣扎在自己的悲欢离合里,挣扎在对死的恐惧之中。

    第一次看见一个苍老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哭泣。

    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人,是外公外婆的孩子们,母亲只是他们最小的一个女儿。

    那些突然出现的孩子,悲伤地为外公料理后事,热闹又排场。

    灵堂设在楼下的一块空地上,是用防水布搭成的一个大棚子,里面时刻哀乐高奏,混杂着剧烈的麻将声,灵堂里摆了十几桌麻将,桌桌都是满的。夜里,有乐队来表演,每一首歌的前面都有几句强加的悼词,然后是节奏哀伤或欢快的歌曲。

    笛子和秧秧守在外婆身边,外婆已经没有力气,她更多的是责骂外公,说外公嫌弃她了,抛下她不管了,不要他了,赶着投胎去了。

    然后外婆说起了外公年轻的时候,外公第一次约外婆去看电影,外公第一次偷偷地在外婆的脸上啄了一口,外婆哭了,觉得受了欺负…外婆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叙述,断断续续的,因为哭泣,因为不时地要责骂弃她而去的外公,因为不时的要说,让外公安心地去,她有她的小女儿照料…

    笛子安抚地搂着外婆的背,恐惧地流泪,因为明白,不管亲人还是爱人,最终的出路就是诀别。

    永远是什么?

    先走的那个人得到了永远,

    而留下的亲人,能有的,只是悲伤和怀念。

    或者,那也是一种永远…

    从此家里很少听到愉快的声音,生命以她最真实的形式存在,没有一点浮华的修饰,就像蒙克的绘画一样真实。

    外婆一个冬天都卧床不起,也决不肯下楼散步,笛子隐隐地觉得,外婆已经想要放弃,她没有力量了。她精神上和rou体上赖以生存的那副臂膀已经抛弃她了,就像她哭泣着,在外公的遗体前含混不清地责备外公那样,外公不管她了,自己先走了,只丢下了她,夫妻共百年,原本是不能的。外公不能控制地背叛了外婆,以死的方式。

    母亲沉默地料理家务,为外婆清理身体、梳洗。吃了饭,整理好一切以后,母亲会花很长一段时间为外婆拔火罐,一种古老的治疗风湿的方法。

    笛子会安静地帮助母亲,像母亲一样安静,只有必要的话才会说出来,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声音。家里除了令人窒息的压抑味道,再没有别的了。

    母亲常会让笛子离开,去自己的房间学习。只有学习才能拯救自己,母亲说,学习是人唯一的出路,不然,她就只能一生挣扎在苦难的底层。

    笛子听话地离开,为了安慰母亲已经那样孤独压抑的心,现在只有自己和秧秧才是母亲的安慰和希望,笛子这样以为。

    笛子是那样地渴望着离开(虽然十分不忍心离开),离开郁悒浓重的空气,离开母亲在背后看着自己的阴郁眼神。那一切,都是那样让人感觉着压抑。

    笛子意识到这种渴望是对脆弱母亲的背叛,那是一种背叛的冲动。

    母亲沉默着,让笛子产生了那样的冲动。

    笛子不记日记,自己卧室里的书桌抽屉里,永远没有秘密——现在笛子是母亲的一切。笛子的所有,母亲都渴望着了解,母亲沉默着,观察笛子的一切,而那背后的眼神,像一团没有边际的黑雾,nongnong地包裹了笛子,浓郁得让人无法呼吸。因为窒息,笛子渴望着逃离,可是,母亲除了她,还有什么呢?

    笛子站在自己的房门前,看着另一扇门里的母亲沉默地为外婆拔火罐,偶尔问一句好点没有这样的话,昏黄的灯光下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静默场景。

    笛子关了门,并不能把那窒息关在门外。

    笛子听到外面外婆在用已经沙哑的声音断续地说话,声音旧得可怕,仿佛那声音也蒙上了许多灰尘。母亲简单地回应着,用失去色彩的声音,失去得十分彻底,仿佛母亲的声音里从来没有过颜色。

    母亲过来敲门,要笛子睡了,已经十点半了。

    笛子答应着,爬到床上,关了灯,却没有睡意。

    楼下的疯女人站在院子里,喋喋不休地诉说,说她见到了毛委员长,说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笛子用被子蒙了头,打开手电筒,用一只手握住灯罩,看光穿过指缝间的样子;暖暖的灯光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红,那样温暖又冷漠的红。那红,一晃就晃过了三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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