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_第十九章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十九章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第3/5页)

“新闻不分正面负面,新闻的核心是真实。”这句话我早知道,但从他这儿说出来,还是让我琢磨了很一会儿。

    这位老爷子脾气直,采访谈得差不多了,他直接站起来把话筒拔掉。“可以了。”他说“柴静,来一下。”我挺意外,但知道这老头儿肯定是要讲点什么给我听,比如像曾国藩一样指点下别人面相。

    果然。

    进他的办公室后,他就说他懂点看相:“你,反应很快,才思敏捷…但是…”

    来了。

    “…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太偏激,就是你们说的愤青。”他接着说“偏激就会傲慢,无礼。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这个毛病。”我想辩解,还算咽下去了,说:“那怎么办?”

    “多读书。”老爷子说“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我回来当玩笑说给她俩听,结果老郝听完看着老范一笑,老范也看着老郝一笑。我气得:“我有那么偏激么?”老郝安抚我:“倒没有…只是有点好胜。”我让她举例子,她说:“比如说,我觉得你不太在意别人的片子。”

    我想说我怎么不在意了?想了想开会的时候评别的小组的片子,我几句话就过去了,或好或贬,都只是结论,词句锋利,好下断语,听完别人不吭气。我自认为出于公心,但对别人在拍这个片子过程中的经历没有体谅,我不太感受这个。

    老范评片子时,永远赞美为先,处处维护,我有时觉得她太过玲珑。共事几年后,同事聚会,李季喝了点酒,握着她手,说了一句“原来以为你…”他顿了一下没说下去,接着说:“几年下来,你是真他妈纯洁。”

    纯洁,哎。

    她纯洁,心里没有这个“我”字,一滴透明的心,只对事坚持。而我说道理时,往往却是“应该”如何,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内心倨傲,只有判断,没有对别人的感受。

    陈虻以前要我宽容,我把这当成工作原则,但觉得生活里你别管我。他老拿他那句话敲打我:“如果说文如其人的话,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呢?”

    我听急了:“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则。”

    他气得:“你觉得你特正直是吧?”

    “怎么啦?”

    “我怎么觉得你的正义挺可怕呢?你这种人可以为了你认为的正义背弃朋友。”

    我当时也在气头上:“还就是。”

    他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我和老范去看他,他还说起这事,对老范说我坏话:“她这个人身上,一点母性都没有。”

    老范立马为我辩护:“不是不是,她对我就有母女之情!”

    我勾着她肩膀,冲陈虻挤眼睛。他噎得指着我“你你你”半天,又指着老范对我说:“她比你强多了。”

    我不当回事儿。

    有次采访一个新疆卖羊rou串的小贩,跟他一块吃凉粉,他说当年一路被同乡驱赶,脚被拴在电风扇上绞断了,在贫困山区落下脚接来亲人=亲人却为独占地盘,对外造他杀人的谣言,我说:“不会吧?真的吗?”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看着我说:“底层的残酷,你不理解。”我哑口无言。在电视素材里看见这段镜头,心想,这女同志,表情怎么那么多啊?听到自己经验之外或者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意见,她脸上会流露出诧异、惊奇、反感、不屑,想通过提问去评判对方,刺激别人,想让对方纠正,那种冷峻的正直里暗含着自负。

    这女同志原来是我,那些表情原来就是我在生活里的表情。

    这大概就是老范说的“脸色”

    唉。坐在电视机前,居然才把自己看得明明白白。

    批评别人的时候,引过顾准的话“所谓专制,就是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想法”这会儿像冰水注头——天天批评专制,原来我也是专制化身。

    我上学早,小矮弱笨,没什么朋友,玩沙包、皮筋、跑跳都不及人,就靠墙背手看着。

    课堂上老师把“爱屋及乌”读成“爱屋及鸟”我愣乎乎站起来当众指出。老师脸色一沉,说话难听一点,此后我就不再去他办公室。朋友间有话不当心,刺到痛处,就不再交往。十几岁出门读大学,不习惯集体生活,与同寝室的女生都疏远,天天插着耳机听收音机一如果当时有这说法,大概也可按“收音机瘾”收治我。

    偶然,遇到一个女生在水池洗头,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顺手举起盆给她倒水冲洗,她神色奇异:“原来你对人挺好的。”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人不好了?

    “你挺容忍的。”她说“但你心里还是有委屈。”

    这话说得我一怔。委屈,这个词,好像心里有一只捏紧的小拳头。

    日后工作上学,换了不少地方,去哪儿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动感情,觉得那样脆弱,认为独立就是脱离集体,不依不附。亲近的人之间,一旦触及自尊心就会尖锐起来,绝不低头。我做宋的那期节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只有到了“新闻调查”这几年,我们组几个人,一年到头出差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家人还长,简直是从头再长大一遍。老范和我都贪睡,不吃早饭,但她每天早起十几分钟,不开灯先洗完脸,就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洗漱完一开门,一袋蛋糕牛奶挂在门把手上,还烫着,是李季挂在那儿的。这大个子从来不多话,但眼里心里都有。我的腰坐的时间长了有点问题,去农村坐长途车,席鸣给我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塞个宾馆的白枕头。在地震灾区没条件洗澡,每个人一小盆水,我蹲在泥地上,小毕拿只一次性塑料杯子一杯一杯舀着温热的水给我冲头。早春到南方出差,细雨里,街边老人蹲在青藤篮子前卖蔟新的白玉兰。小宏五毛钱买一小束,用铅丝捆着,插在小宾馆漱口的玻璃杯里,让我放在枕边,晚上一辗转,肺腑里都是清香。

    采访前,我常黑沉着脸,谁跟我说话都一副死相,心里有点躁时更没法看,陈威把他的不锈钢杯子递给我“喝一口。”我扑哧乐了,接过来喝一口,递还他。他不接,说:“再喝两口。”

    热水流过喉咙,脸儿也顺了。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