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_第十章真相常流失于涕泪看见加中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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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真相常流失于涕泪看见加中 (第3/5页)

界上有一种力量,比什么都柔弱,但比恐惧更强大。”

    我被这支玫瑰深深打动。

    后来遇到美国政治学者Ann,她在莫斯科待了十六年。我以钦敬口吻谈起安娜,Ann迟疑了一下,说:“我为安娜难过,但我并不赞赏她的报道。”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因为她的报道中观点太多,”她说“她总是站在她认为的弱者一方简单地批评。”

    我说安娜说她的原则就是“批评是记者唯一的语言”

    她摇头:“这样的报道很难客观。”

    我认为她是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的记者要承受什么“她是在一个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免…”

    她说:“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

    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忍心从这个角度去评价安娜,我做不到。朋友们讨论此事,一位是同行,说“她是我们的光荣”

    另一位反对:“说‘我’,不要说‘我们’,你的情感不代表别人的判断。”

    这句话真是煞风景,但刺激了我一下。

    这位说:“我最反感拿悲壮的感情开玩笑了。”

    那位慢悠悠地说:“是么,什么东西是神圣到不能开玩笑的呢?”又刺激了我一下。

    贺卫方豆瓣小组关闭后,有位前辈写过一篇长长的博客纪念它,赞美它,文章下面的留言里,有一个署名是这个小组组长的人,他说:“我们的小组里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设性的,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篇篇都是。”这人最后写道:“不要因为一样东西死去就神话它。”

    这话硬而清脆,像银针落地。

    也是在这一年,丹·拉瑟从CBS辞职。

    二〇〇四年美国总统大选前两个月,丹·拉瑟在主持“晚间新闻”时引用了一份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三年的空军备忘录,暗示布什家族曾伪造小布什的服役记录。

    舆论大哗,但最终文件的提供者承认他误导了CBS,丹·拉瑟不得不离开“晚间新闻”重回“60分钟”当记者,二〇〇六年,他最终离开了工作四十四年的CBS。

    我通体寒意——一条新闻有多人把关,为什么是主播辞职?新闻发布会上美国同行说:“如果这个节目得当年的皮博迪奖,领奖的也是你丹·拉瑟,不是别人。这条新闻惹了麻烦,承担责任的,也必须是你。”

    丹·拉瑟说:“质问当权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认为事实本身是存在的。”

    我看到“质问”二字,心里咯噔一下。

    美国媒体评论说,喜欢挑战权威的嗜好和对“调查性报道”的狂热,使丹·拉瑟在这次失误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话语权的另一半》,写到了对华侨公司那次采访:“我们也许没有机会采访被指证方,但是有没有对自己获知的一方信息存疑?能不能站在对方立场上向报料人发问?有没有穷尽各种技术要素,体现出尽可能去寻找对对方有利证据的倾向?‘做不到’,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不必做’,却是一个以暴制暴的思维模式。”博客里引了小庄那句话:“一个节目里应该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底下有位读者跟了一句:“过去你觉得只有好人坏人,现在只有好事坏事,将来只有有事无事。”

    哎。

    福建三明残联为当地老年人安排免费白内障手术,手术外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医生,发生医疗事故,导致多人失去视力。我们去前,已经有很多报道,我采访残联负责人,四十多岁,采访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她哭了。

    我有点意外,以为怎么着她了。

    她说:“之前从来没存人愿意听我把话说完。”

    我和老郝对望一眼,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人性的好恶不可避免,去做免费手术的老人都贫穷,坐我对面,穿着带破洞的旧解放鞋,吃饭只能一勺一勺抖抖索索喂在嘴里,青布衣襟上掉着米粒。面对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同情。面对造成这个结果的人,也不可能没有愤怒。

    只是如果她没说完这一个多小时,没法知道手术的晶体是怎么购买的,怎么出的质量问题,医生从哪里来,定点医院为什么会承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人,谁给残联布置的非完成不可的“复明工程”的指标…这个人的背后,隐而未见的复杂因果如同大网,铺向无边。

    我依然尊敬并学习法拉奇和安娜,但也开始重新思量采访,她们甘冒枪林弹雨,为一次采访可以倾注生命,性烈如火,同情心极深,但也容易将世界分为掌权者与被侮辱者,将历史的发生归功或归罪于某一个人,容易将好恶凌驾于事实之上。

    法拉奇在“九一一”之后写《愤怒与豪》,说自己“哭了六天六夜”写下这本书——那不是报道,甚至不是文学,用她的话说是“训诫书”这篇檄文里用的都是“坏蛋”、“强xx犯”、“蛆虫”这样的字眼。

    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

    我到莫斯科。海关排了两个小时都不放行,排在最前面的人从箱子里翻出儿盒人参,递给边检小姐,她一笑,熟练地在椅子上一拧身。弯身放进柜台下,每人效仿,盖章放行。机场巴士的玻璃是碎的,但可以清楚地看到路边建筑物外墙上鲜红淋漓的大字:AMERICANGOAWAY!车上的俄罗斯记者说,光头党有五万人,命为民族的士兵,攻击不是斯拉夫面孔的外国人,认为他们抢夺了自己的资源:在酒店门口,下车的人群忽然停下来了。前面是五六个光头,穿着短皮夹克和金属鞋头,他们看过来的时候,陪我们的留学生突然转过身去,脸色苍白。他曾受过光头党围攻,如果不是一对老夫妇喝止“必死无疑”谁也不说话了,紧紧握住手提箱拉杆,不远处,警察背着手捞一把瓜子闲看着。

    第二天我出门,找不到出租车,拦住了一辆破拉达,开起来像犁地一样。头发蓬蓬乱的司机听着重金属音乐,能讲一点英文,唠叨着“还是共产党时代好,有面包吃”

    他猛地一个急转弯,抢在一个大公车前面。

    “知道吗?彼得堡每个星期都有有钱人被暗杀。”他看了看我的表情,一笑,露只金牙“哈,上次那个杀手,只杀人,十五万美金,一点都没动。”

    他赞赏地挥一下手:“就是要跟这帮资本家干到底!”

    我有点理解了Ann的想法——个世界如果只按强弱黑白两分,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立方体,你把它推倒,另一面朝上,原状存在。

    二〇〇九年四月,我去重庆调查。一块土地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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