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爱玲(时光隧道里的灵魂)_怨女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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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女 (第1/3页)

    怨女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恢复知觉,耳边依稀听得人唱:“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是风月情浓…”

    莫非我已经到了离恨天外,灌愁河边?莫非这里是太虚幻境?

    一隙阳光自云层间悄悄探出来,一点点照亮了周围的环境。我看到自己徘徊在一条花木掩映的深院小径,看看阳光,好像是正午时分,可是阳光很旧,连带丁香花的重重花瓣也是旧的,透过屋子的窗望进去,那厅里的蓝椅套配着玫瑰红的地毯,也是微旧,而小径的尽处,仍然有熟悉的饮泣声传来。

    连哭声,都有种旧旧的感觉。

    小瑛?我庆幸,原来我还在这个园子里,还可以再见到小瑛。这一刻,我突然想到,小瑛的名字,和神瑛侍者竟是相契的。

    记得张爱玲说过,人生有三大遗憾:海棠不香,鲈鱼有刺,《红楼梦》未完。

    然而人如果能够穿越时光回到从前,去他想去的地方,见他想见的人,问他想知道的事,那不是就可以得到《红楼梦》后半部的真相?

    而如果我去到清朝向曹雪芹探得红楼真梦,再去到民国对张爱玲转述结尾,岂不是给她的最好礼物?

    身不由己,我顺着小径走向那所永远在哭泣的屋子,我知道,那里面的女孩子,是小瑛。她在等待我的帮助。

    然而伸手一推,才发现门竟是反锁,屋里的人已被惊动,微弱地呻吟:“是谁?救我!”

    他们竟将小瑛锁在屋子里!这一下我怒火中烧,三两下解了锁链,推门进去,急急奔至床前,询问:“小瑛,你怎样?”

    床上的人吃了一惊:“你是谁?”

    而更为吃惊的是我——床上的女孩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依稀可以看出小瑛寂寞冷郁的影子,可是她的年龄,却至少已有十六岁。

    片刻之间,我竟然已经穿过了十年!

    小瑛强撑身子,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一丝喜悦:“jiejie,是你。”

    我大惊:“你认得我?”

    “小时候,我见过你。你是我mama的朋友,你又来看我了。”

    我忽觉辛酸,对我来说,只是倏忽之间,而对她,中间已经过了十年,萍水聚散,她却一直铭记。只为,她一生中的温情,实在少之又少,因此才会记忆犹新的吧?

    “你是那个jiejie吗?”她微弱地问我“上次你来我家,说我让你爱怜,还说要找我爸爸谈谈的,可是你走出门,就不见了。我告诉爸爸说你来过,他还说我撒谎。”

    “你没有撒谎,是jiejie失约了,jiejie对不起你。”我连声地说着,心里惶愧得紧,我竟然对张爱玲自称“jiejie”岂非唐突?

    可是,我的确认识她已经有十几年了。我说过,第一次看她的《倾城之恋》时,我只有十岁,也就和小瑛迁居上海的年龄差不多吧,只是,当时的我,远比爱玲幸福得多。

    我再次说:“小瑛,对不起。”

    “我现在不叫小瑛,叫张爱玲了。”爱玲虚弱地说“jiejie,记得吗?你说过我让你爱怜。我记着你的话,让mama把我的名字改成爱玲,因为,我希望多一点人爱我,有更多的人爱怜我,就像jiejie你这样。jiejie,你是…我的偶像。”

    我的眼泪流下来,不能自抑:“爱玲,是谁把你锁在这里?我能帮你什么?”

    隔了十年,我问她的问题,却仍然和几分钟前一样。

    但是爱玲已经闭上眼睛,不肯回答,眼角缓缓渗出两滴清泪。

    我失措地望着窗外,一时无语,忽觉那景象依稀仿佛,在哪里见过的:阳台上有木的栏杆,栏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飞机掠过的白线,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这不是一九二八年的天津,而是一九三八年的上海,张爱玲就是在这一年里离家出走,投奔姑姑张茂渊的。

    但是此刻,此刻的爱玲还没有逃脱旧家庭的阴影,还在忍受父亲和继母的欺侮,而且在生着病。她脸色灰败,连说话的力气也微弱:“jiejie,如果我就这样死了,你要告诉我mama,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个家,安稳的,有爱的,家…”

    “你不会死,爱玲,我答应你,你一定不会死的。”我只觉心如刀绞,站起身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你爸爸谈判。”推门之际,不禁踟蹰。上一次,就是在走出门的一刹经历了天惊地动的痛苦的,咫尺天涯,谁知道这一步踏出去,我又会走去了哪里,遭遇些什么?但是身后的爱玲在受苦,她患了很重的病,危在旦夕,如果我不救她,还有谁呢?

    那一步终于还是跨出去了,义无反顾。

    天保佑,并没有什么电闪雷鸣发生,我安静地穿过垂花门,径奔了张宅正房去。只是午后,但是这里的气氛却是黄昏,鸦片的氤氲充塞在整个屋子里,使一切都迷蒙,时间静止于阿芙蓉的魅惑,所有的是非善恶都模糊,而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张老爷子,便是最不理是非的神仙——原本神仙就是难得糊涂的。

    看到我,他微微欠身,些许的惊愕,却也只是无所谓——对于他,除了鸦片烟,又有什么是有所谓的呢?

    “来了客人,怎么也不见通报?”他咳两声,放下烟枪,恍惚地笑着,笑容里露出暮年的黯然,甚至有些慈祥。打量着我的长裙窄袖,他现出了然的神情“你这样子的打扮,是她mama那边的人?替她mama做说客来了?”

    我有些喟然,到底是父女,再恨,也还有血脉的相连,他与爱玲初见我时的问话,竟是一模一样的。

    “我为爱玲来,她病了。”

    “我知道。”他木然地说,将烟油淋在灯上,发出焦糊的香味“这个女儿,这个女儿,唉…”尾音长长的,是刻意做出来的一种有板有眼的感叹,似乎一言难尽,其实原就不打算把话说完的。

    我只觉气氛无比怪异,面对着这样一个半死的人,不由觉得生命是如此的漫长与无妄。

    在屋里站得久了,渐渐看得清楚,这个屋子和小瑛的屋子一样,都清晰触目地写着物质的丰富和情感的贫乏:那摆满了百宝格的各款各料的鼻烟壶,插了各种鸟雀翎毛的古董花瓶,胡乱堆放的卷轴字画不知是真迹亦或膺品,收集来的时候必是花了一点心备的,但是现在也毫不在意地蒙尘着…

    榻上的人,也早已蒙尘,无论是他的年纪,还是他的心。

    我轻轻吟哦:“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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