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两侧_祭奠红马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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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奠红马 (第2/3页)

生命里留下一种惊人的浪漫使人回味无穷。一切都跟怒山的男孩锁有关。你听见我爷爷又一次吹响了铜唢呐,声音像是一个女孩做梦时古怪而内涵强烈的叹息。铜唢呐吹奏的就是娴的爱情。你会感到吃惊。娴在出嫁前八天突然爱上了锁。这种爱情很明显带有晦涩难辨的色彩,不宜张扬却又无法回避。娴从前不出家门,但是出嫁前八天她穿着一条红草裙到山上去了。她提着一只竹篮抓着一把挖菜刀走过村庄,有人问她去哪里,她说,"天气多好呀,我去山上挖野菜。"娴走过了浅河川,因为她听见锁在谷地里大声痛哭。锁在河边凝视他的红马大声啼哭。许多人把锁的哭泣声幻听成一只杜鹃鸟在枫杨树乡村上空回荡,那是神鸟带来不祥的消息,春天从而浸透了莫名的悲伤。但是你不知道悲伤的河流怎么流到了这里。你不知道锁为什么总在大声啼哭。娴看见谷地里的阳光是鹅黄色的,锁坐在浅水里像一条发亮的小鱼。而那匹怒山红马站在黄桷树下,它昂起修长的脖子,眼睛发出玛瑙的光泽,静静感受着世界的声音。

    "锁,你为什么要哭?"

    锁听不见女孩的声音。锁在春天的下午就是个牧马神。牧马神在春天的下午需要哭泣。

    "锁,你为什么要哭?"娴把剜菜刀扔到篮里,把篮子扔到水里,她跪到水边也坐在锁的身边,拉住他的手,"告诉jiejie,你为什么要哭?""马要死了,马活不长了。"

    "你别哭了。女孩子才喜欢哭。你看马在吃草,马怎么会死呢?""不,马要死了,马一离开怒山就活不成了。"娴突然格格地笑起来,她充满柔情地摸摸锁的光头顶,然后拎着美丽的红草裙朝马跑过去,"马好着呢,你看我来骑马。"娴拉住马缰时打了个趔趄,那匹马咴咴地嘶鸣不已,后蹄像弓一样绷起来又迅速弹发,差点撕碎了娴的红草裙。锁的吼声同时炸响:"别靠近马,你不能骑它!"

    娴双手叉腰在近距离内打量着那匹怒山红马。她发现了红马的愤怒,她不理解红马的愤怒。

    "我不能骑马?因为我是女的吗?"

    "因为马不认识你。马不喜欢陌生女人。""锁,你也是一匹马,你也不喜欢陌生女人。""我爷爷说人都是马变的,人都是马的后代,但是人的良心都坏了,他们现在不喜欢马了。"

    "锁,你是一匹小马驹,多可爱。你看我是一匹马吗?""你是一匹母马,不,你是一个女人。我爷爷喜欢你,他要你嫁给他。""你爷爷?他快一百岁了吧?是男人都想要我。我不嫁你爷爷,再过八天我要嫁给平原上的一个货郎,他送给我八匹小花布。再过八天我就要嫁人了。你懂不懂嫁人是怎么回事?""你不嫁给我爷爷他会杀了你。"

    "我不怕你爷爷。男人都是发臭的,男人都很脏。锁,只有你干净得像水一样,你知不知道女人都喜欢你,都想搂着你睡觉呀?"一切都跟春天的下午有关。娴被野地里拂荡的湿润芬芳的风置于绝境,成为一只晕眩的蛱蝶。她在鹅黄色的阳光下发颤,凝视怒山男孩锁的光裸的身子,目光渐近痴迷。你要知道是野地里拂荡的湿润芬芳的风牵动了娴的手,那只手上青春荡漾,抓住锁佩戴的银项圈,像蛇一样在锁赤裸的身子上自由游动。锁沉默不语。你已经知道锁是一个牧马神,牧马神静静地望着娴的手,瞳仁里映出的是红马的影子。你已经知道就是野地里拂荡的湿润芬芳的风牵动了娴的手,娴的一只手充满渴望朝天空摊开,另一只手解开了她的红草裙。娴轻轻地说,"锁呀,jiejie也是一匹马,你骑上来吧。"那个牧马神,那个怒山的男孩骑在我姑奶奶娴的身上,你要相信他是一个纯洁的骑手。你要相信他喜欢所有的马。我爷爷的故事到这里总是停顿。无论如何这是一段隐秘的家史。让我们在祭奠红马时也给娴的亡灵点上一棵香茅草。娴是一个极其浪漫而又不幸的女人。十个月后她死于难产。她的婴孩生下来从黎明哭到深夜,嘹亮的哭声给母亲送葬。她的婴孩形状像一匹小马驹,让平原上的人们惊诧万分。

    告诉你娴出嫁的时候真的抱着八匹五颜六色的小花布。她的披散的长发涂上花粉油挽成妇人的头髻,斜插了一朵紫红色的野芍药花。她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娴坐在一顶花轿上离开枫杨树,路过河边谷地。她看见怒山男孩锁跟以往一样,坐在水边对着那匹红马哭泣。娴这时候才懂得了锁哭泣的意义。她从花轿上站起来,朝锁勾起手指做了个神秘的手势:"锁,你长大了,你该穿裤子啦。"

    "红马要走了。"而锁在河边哭泣着回答。锁垂着头,没有向远嫁的娴多看一眼。送嫁的人们都听见了锁的凄凉奇怪的回答。后来他们回忆起来,是锁第一个向娴透露了红马远去的消息。那天人们在枫杨树的山梁上发现一匹奇怪的马在顺风奔驰。那马活似一个人的形体,它凄凉地呼号着顺风奔驰,四肢拍击岩石的厚土,杂沓有声。人们都说又从哪里来了这匹奇怪的马?后来有人从山上奔下来喊叫:那不是马,那是怒山老人。事情传开后却无人相信,乡亲们想也许那天太阳太辣,他们看花了眼。而我爷爷对此沉默不语。他相信那匹怪马就是怒山老人。第二天他看见怒山老人紫红色的脸膛迅速归于苍老。仇恨是一棵会开花会结果的树。仇恨的树在我爷爷和怒山老人之间披挂了暗褐色叶子,繁衍了这个故事的枝节。要说一下怒山老人的磨房。磨房里的碌碡、磨子从前都是我爷爷送给怒山祖孙俩的。我爷爷坦白地说,他给他们送东西是有所图谋的。他自从见到那匹红马就神魂颠倒,他天生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但是红马不喜欢他,红马总是拒绝他的亲昵。于是我爷爷又仇视红马。他建议磨房用马来拉磨,怒山老人坚决地摇着头,他说,"怒山马不是一般的牲口。它不能拉磨,如果马拉磨要人干嘛呢?我不是能拉磨吗?"你不是从怒山里来你就是无法理解那匹马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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