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两侧_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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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 (第2/3页)

。在一团霉烂阴暗的空气中,我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去摸灯绳,手胡乱地沿墙探索,突然抓到一捆灰尘蒙蒙的竹签。竹签沉得可怕,我丢了它继续在屋里撞,终于撞到了族公脸上,很疼,像是撞着一棵百年老树。紧接着眼前升起一缕火焰。我的九十一岁的老族公举起了蜡烛。他的屋里没有电灯。我借着烛光看清了老族公神圣超脱的面貌,他赤裸着干瘪苍老的身体,一丝不挂,古老而苍劲,他的眼睛爆出的是比我更年轻的蓝色的光焰。你找什么呢?告诉我幺叔的灵牌在哪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啦。灵牌丢了就找不到了。族公在烛光之上对我慈祥地微笑。而我在竹签堆里不信任地翻来找去。我闻见屋里的罂粟花味越来越浓,看到墙上地上全拥挤看罂粟花晒干后的穗状花串,连老族公自己也幻变成一颗硕大的罂粟花,窒息了宁馨的乡村空气。我找得满头大汗,在竹签堆里看见了所有枫杨树人的名字,其中有祖父和父亲的名字,还有我的,唯独没有幺叔的灵牌。谁偷了我幺叔的灵牌?

    我大声问老族公的时候,看见族公的脸渐渐隐没于黑暗中,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把手中的蜡烛吹灭了,赶我出门。我茫茫然走下土墩,我将在枫杨树故乡搜寻幺叔最后的踪迹。我将凭着对幺叔穿过的黑胶鞋的敏感,嗅到他混杂了汗臭酒臭的气息。黑胶鞋生产于我们城市的工厂。祖父在六十大寿那天看见窗外下起滂沱大雨,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冒着雨走到街上买了那双黑胶鞋,那胶鞋用油布包了三层辗转千里寄到了枫杨树幺叔手上,是祖父一辈子给幺叔的唯一礼物。听说幺叔第一次穿上黑胶鞋是在七月半的鬼节。鬼节在枫杨树一带不知何时衍变成了烧花节。在老家呆过的长辈每回忆起烧花节的往事,都使我如入仙境。他们说幺叔穿着乌黑发亮的黑胶鞋站在一辆牛车旁。牛车堆满了晒干的罂粟,整装待发。牛的浑身上下被涂满喷香的花生油和罂粟花粉,绚丽夺目地缚在车轩上。幺叔举起了竹鞭,他们说那是他在村里最风光的时候,他一蹁腿上了车座,大黑胶鞋温柔地敲打了牛腹两下,一车子大鬼小鬼就跟着幺叔出发了。在晴天碧空下,火捻子燃烧起来,牛车上升腾起一片暗红色的烟雾,在野地里奔驰如流云。在幺叔的身背后,大鬼小鬼在火焰中幻变成花干花蕾花叶,一齐亢奋sao动起来,野地里挤满了尖利神奇的鬼的声音。人们听见幺叔开心地笑着,在送鬼的火焰未及添上他后背的时候,幺叔唱歌、呐喊,快活得有如神仙。每年都是幺叔充当送鬼人,那似乎是他在枫杨树老家唯一愿意干的事情。他们说后来牛看见黑胶鞋就发出悲鸣:"牛眼看人大",我幺叔的那两只黑胶鞋像两座灾难之峰压迫着那些牛的神经。他经常对别人说起走过牛栏时听到牛一起诅咒他。幺叔不得好死。枫杨树的牛都是这么说的。那些送鬼的老牛曾多次出现在我梦中。我看见许多条牛死在幺叔臀下。牲灵们被有毒的花焰熏昏了,被鬼节的气氛刺激而发疯了。有一条公牛最后挣脱了幺叔的羁绊,逃脱花花鬼鬼,最后涉过了枫杨树的河流。我竭力想像那公牛飘飘欲飞的形象,希望它逃脱所有的灾难,我很想让公牛也穿上一双巨大的黑胶鞋。我祖父曾经预测幺叔会死于牛蹄之下。他心里隐隐觉得送给幺叔的黑胶鞋会变成灾物,招来许多嫉恨。一九五六年传来乡下幺叔的死讯,说他死在老家那条河里。死的时候全身赤裸,脚上留有一双黑胶鞋。

    一九五六年我刚刚出世,我是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婴孩。可是我的记忆里,清晰地目睹了那个守灵之夜。月光地里浮起了秋蝉声,老屋的石磨边围着黑压压的守灵人。沉默的人影像山峰般岿然伫立,众多的老人、妇女、孩子和男人们错落有致,围护一颗莲花心——我的死去的幺叔。我听见一个雪白雪白的男孩在敲竹梆,每烧完一炷香就敲六六三十六下,三十六声竹梆渐渐把夜色敲浓了。我睡在摇篮里,表情欲哭未哭,沉浸在一种纯朴的来自亲情的悲伤中。我第一次看见了溺水而死的幺叔,他浑身发蓝,双目圆睁,躺在老家巨大的石磨旁。灵场离我远隔千里,又似乎设在我的摇篮边上。我小小的生命穿过枫杨树故乡山水人畜的包围之中,颜面潮红,喘息不止。溺死幺叔的河流袒露在我的目光里,河水在月光下嘤嘤作响,左岸望不到边的罂粟花随风起伏摇荡,涌来无限猩红色的欲望。一派生生死死的悲壮气息,弥漫整个世界,我被什么深刻厚重的东西所打动,晃晃悠悠地从摇篮中站起,对着窗外的月亮放声大哭。我祖父和父母兄弟们惊惶地跑来,看见我站在摇篮里哭得如痴如醉,眼睛里有一道纯洁的泪光越来越亮。我是不是还看见幺叔的精灵从河水中浮起,遍体荧光,从河的左岸漂向右岸?我是不是预见幺叔无法逾越那条湍急浊黄的河流,恐惧地看到了一个死者与世界的和谐统一?多年来我一直想寻找幺叔溺死时的目击者,疯女人穗子和那条野狗。祖父记得幺叔的水性很好,即使往他脖子上系一块铁砣也不会淹死。那么疯女人穗子有什么本事把鳗鱼般的幺叔折腾而死?据枫杨树乡亲们说,他们没有料到幺叔会被河水淹死,后来见疯女人穗子浑身湿漉漉地往岸上爬,手里举着一只乌黑发亮的黑胶鞋,才知道出了事故。人们都在场院上晒花籽,谁也没注意河里的动静。只有幺叔养的野狗把什么都看清楚了,那狗看见河水里长久地溅着水花和一对男女如鱼类光裸的影子,一声不响。谁也没听见狗的叫声。他们说如果那时我飞临枫杨树故乡,俯视的也将是个寂静无事的正午。可是我依稀觉得幺叔之死是个天地同设的大阴谋。对此我铭记在心。在枫杨树人为幺叔守灵的三天三夜里,疯女人穗子披麻戴孝地出没于灵场石磨附近。她头发散乱,痴痴呆呆,脸上带着古怪而美丽的神情。她跪在幺叔的遗体旁,温情地凝视死者蓝宝石一样闪亮的面容。穗子的半身埋在满地的纸钱里,一阵夜风突如其来吹散纸线,守灵者看到了她的左脚光着,右脚却穿着我幺叔的黑胶鞋。

    另一只黑胶鞋却失踪了。我不知道幺叔脚上那双黑胶鞋是什么时候逃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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