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_第11章上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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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上 (第5/9页)

待了半年,冬荒接春荒,不知已饿成什么样,只要“油炸”二字就是盛宴。她买鱼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剩的钱买了一斤高价砂糖。以后的日子呢?不过了。欧阳萸的归来就是她的幸福末日。

    小菲在火车站等到最后一个人出站,却没见到欧阳萸。她赶快跳上公共汽车往家赶,直纳闷怎么就把他给错过了。到家快两点了,窗明几净,冷冷清清,不是欧阳萸平素回到家就东一个包裹、西一件衣服那种温暖的混乱。钢琴盖子也没开。他一般总要弹一两首曲子,等小菲把洗澡水烧热。也许直接去了艺术学院?也许方大姐用小车接站,把他劫持到她家去了?方大姐可能听说了什么有关小菲的闲话,现在正在跟他说:“对这样的女人你早该有数。”无论方大姐怎样骂欧阳萸,他是她自家兄弟,是她青春时代的偶像和寄托。现在对不起,小菲自己不成器,欧阳萸给她脸不要,错过了大好的十年机会,方大姐当然要把欧阳萸接管过去。

    小菲坐在客厅里,心慌意乱地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她一眼看见茶柜里有半瓶酒,是欧阳萸下乡前一帮门客来胡聊时喝剩的。因为没有佐:酒的吃食,那天都醉得快。小菲拿出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儿口。这时假如欧阳萸上楼来,她实话疯话都说得出口。满心燥热潮起,一阵摩托马达声如牛头马面一般逼近来。还是欧阳萸的电报,告诉她今天回不来,明天到。邮电局的人也因为半饥半饱而认错地址,电报在城里兜了二小时的圈子才到。

    她打开留声机,晕晕沉沉在客厅跳探戈,像是被谁大大地饶了一回。一下子想到带鱼。半个月的工资买的是油炸面团子,还是冷的、蔫的。她被这个想法弄得直笑,酒精从内到外地摇撼着她,笑得真透彻,好久没这样笑透过。

    三点钟左右小菲出门去,直奔陈益群宿舍。因为欧阳萸即将回来,也因为欧阳萸即将不回来,她想找个人分享她的快乐。只有了解她秘密的人才能明白她的快乐。这个人只能是陈益群。她进了他的房间。这是头一回,她看见他严肃、律己的生活环境:一幅条纹布做的单人床单,洁净平整,一个竹制小书架,每层都铺上雪白的纸,上面两层放碗筷、手电筒、全家福,下面两层放必读书。床边有哑铃,写字台上放着笔记本、墨水瓶、一张周详的时间表。清教徒一样缺乏乐趣和奢侈,跟欧阳萸整个成反比。不知是怜悯还是嫌弃,抑或还有点肃然起敬,小菲进门时的狂喜退却下去。

    陈益群问她怎么了。他的意思是:你是疯了还是彻底想开了?要一不做二不休吗?同宿舍另一个出去了,分分钟都会回来。小菲告诉他,原先欧阳萸今天回家,改期了。他问改到何时。她不忍说改到明天。她说她就是来告诉他一声。她出门去之后,门外一切照旧。并没有人在门前转悠,嗅着疑迹。

    下午他们又找到一次说悄悄话的机会。在舞台下的乐池里。乐池里昏暗莫测,他说:“噢,难怪你今天上午穿得跟个新娘子似的。小别赛新婚嘛。”

    “吃什么醋?”

    “不敢。”

    “益群连你也要伤我,我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唾弃我的时候,你是不会的…”

    “你伤我伤得还不够?你想过没有,我从头到尾算干吗的?没菜下饭了,拿我当块豆腐乳,顶多就是这样!你那副院长一回来,我就冷到一边儿去吧!”

    小菲一下抱住他。他这一说让她恨那个伤他的女人,拿他当下饭小菜,拿他解寂寞,拿他出气,报复她的丈夫。她得替他疗伤。她想这个女人太不是玩意儿,你看把他伤得多深?他哽咽得浑身发抖。她用嘴唇去寻找他泪汪汪的眼睛。不过小菲自己也不支了,那个不是玩意儿的女人伤的可不止陈益群,她也伤了小菲。

    “谁在那里头?”灯光师的声音。

    他俩抱着,一动不动。

    “里面可是有电门,啊 !”灯光师说。

    他俩轻轻地松开彼此,蹲下身去。

    灯光师拖了一根电缆,沿台阶走回去。小菲跟陈益群说:“你先走。”

    “你走。”

    陈益群走出去之后,小菲等眼泪干了干,站起来拂去头发上的蜘蛛网和衣服上的灰尘。但她刚走出乐池就发现中计了。灯光师站在台阶口,自然看见陈益群走前她殿后,险些触电殉情的一对就是他俩了。

    以后小菲回忆时会想,要是欧阳萸那天中午按时到达就会有不同的结局。要是他没有在县城突然病重,必须输一天葡萄糖,拖延了回省城的时间,灯光师就没有“捉jianian”的机会,把他在乐池里听到和想象的汇报上去。汇报别人、cao心他人的品德行为,在那个年月是正直,是友爱。

    第二天深夜欧阳萸才回到家,并且是让当地县委书记的吉普车送回来的。一进门小菲几乎失声大叫,这哪里是她认识的欧阳萸?一张乌青的脸上两个塌陷的眼眶,头发给剃成了当地农民的发式,看上去应该叫他“柱他爸”或“铁蛋儿哥”想必头发长了,没理发的地方,随便叫了个担挑子串街走巷的剃头匠。他一向对自己的尊容马虎,但如此触目惊心地糟改自己,小菲还是头一次看见。

    送他来的人一口淮北侉话,大呼小喝地把他往客厅沙发上搀扶,几乎就是抬着他过去的。小菲听他们说老欧同志是肝昏迷,输了一天液才送回来的。等天一亮赶紧送医院,赶紧弄点营养给他吃吃,乡下走几个村才收到五六个鸡蛋。

    送行的人赶着去找店住,把七分鬼三分人的老欧同志匆匆做了交接。欧阳萸刚刚躺到沙发上,又想起什么,说他用枪猎到两只野兔,在他的帆布包里,给小菲和女儿补一补。

    小菲蹲在他身边,胳膊肘架在沙发沿上,想把那个俊逸的欧阳萸从这躯骸形容中一点一点辨认出来。惊吓、疼爱之后,深重的罪孽感来了。万万没想到他延误一天归期是因为急病。他电报里什么也没透露。他不想给她提前的恐惧。

    看看他狩猎的收获就知道他想着这个家。野兔已微微发臭,她把它们放在阳台上。

    一个月之后,欧阳萸出院了,人散散垮垮,一动就打晃,所有衬衫穿上身就像挂起的风帆。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但还像一个海碗扣在头顶,看去滑稽而陌生。住院时方大姐常常来探望,带一些稀有食品,如蛋粉、炼乳之类,是高干的特别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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