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_黄金盟誓之书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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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盟誓之书 (第3/3页)

的万言书,寄望邓的马上打天下,亦能马下治天下。我倾慕初他给朋友的一横幅字写道:

    照绮席,有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豪杰,高阳酒徒,还与那沛县亭长,一般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杜稷之末,数年少项籍,刘季约莫半百,老了郦食其七十,天下事犹未晚也。

    想他是七十几岁的郦食其,栖栖于国共之间,而张爱玲早在多少年前已经说了:“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们也是不懂,不懂却能欣欣然追随,此谓盲从乎?

    日后是与阿城闲谈中,稍微纾解了我这个困惑。阿城说:“胡先生的植物性恁强。”

    讲下放云南时,原始森林的一股郁勃之气,层层树木和蕨类挨蹭着竞长,见到阳光缝隙就往上窜,有杀气。的确,《今主今世》为证,五十好几的人,走走路心有所思,仍会自言自语脱口一个“杀”字。日本坐电车,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心热,不安静之故。胡老师人格里明显的向阳性,向光性,阿城的意思是,跟我们那时候的年少气盛正巧合上,气味对了,一切好说。假如有谓胡氏教条,曰:“无名目的大志”,八成就是这个了。

    纽约的朋友跟我转述,郭松棻有段时间生病,病中只读《今主今世》而感到开豁。

    郭松棻是读书读到成精,我知他多半并不同意胡说(胡兰成学说)部份,但也许是胡的那一派植物性喜气打动了他的吗?

    胡老师可说是煽动了我们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泽明的电影片名做注——我于青春无悔。也像历来无数被煽动起来的青春,热切想找到一个名目去奉献。我们开始筹办刊物,自认思想启蒙最重要,这个思想,一言以蔽之,当然是胡老师的礼乐之学。刊物名称考虑过“江河”(长江黄河,以目前社会气氛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中国沙文主义。

    秋天胡老师完成《禅是一枝花》后暂返日本,短笺报平安,道“江河经费十万元(台币)可以筹得。”因每有人向胡老师求字未写,这趟回去得写了。一向是佘爱珍师母管主计,调转不来时向胡老师开口,便写字给人。不久刊物改叫“三三”,胡老师来信说“三三命名极好,字音清亮繁华,意义似有似无,以言三才、三复、三民主义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王羲之兰亭修楔事,与日本之女儿节,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为可喜也。”

    胡老师这一来台去台,促使我们办起《三三集刊》。很久以后我读到《台湾民族运动史》,执笔者叶荣钟,开头写一九一零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来台,在东荟芳旗亭做一小时演讲,因侦骑特务四布,粱讲得辞意委婉,众人细听于心。粱且作四首七律贴座上“万死一询诸父老,岂缘汉节始沾衣”,抚慰了当时多少知识分子、诗人、遗老们的悲情。又一句“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不胫而走,响遍全岛。粱后来几天住雾峰林家,谏告林献堂叔姪一班,切莫以文人终身,要努力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等学问,曾即席开列译自欧美的日文书籍三十余本,陆续又开了一百四十本。至若台湾面对日本统治不知如何而可?梁告诉林献堂,三十年内,中国绝无能力给予救援,所以最好效法爱尔兰人的抗英,厚结日本中央顾要以牵制总督府对台人苛政。

    这位汉士使节留台两星期,走后,诸多向所未闻的新名词譬如主义、思想、目的、计划之类,在年轻士子里大大流行起来。粱的感召,直接激发了以林献堂为首的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十五余年间以民间之力对日本政府行外交攻势,为宣传而办《台湾青年杂志》。当然还有台湾文化协会,短兵相接做阵地战。协会结果由左派掌导后,林献堂等人退出,组成台湾民众党。又还是路线问题,主张民族主义文化启蒙运动的人便又脱离民众党,另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直到一九三六年所谓“祖国事件”,林献堂被台湾重参谋长荻洲殴辱避居东京,联盟宣佈解散。

    这段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因缘际会,写进了叶荣钟所著《台湾人物群像》,使用一流汉文,精彩处直承《史记》列传。胡老师曾说:“当代史还是要当代人来写,司马迁直写到他同代的人,孔子作舂秋极尽幽微。”叶荣钟撰当代事,就特有一份鲜辣的现实感,可惜叶氏名不传焉。侯孝贤拍完《悲情城市》考虑过柏“自由大梦”,以叶荣钟既介入又旁边的身分跟眼光来拍,多少带点想替叶氏扬名,抱不平的意思。

    台湾本士化已成主流意识的近十几年来,由此对过往台湾历史做出选择性的记忆、追忘、解释、或推论,也许是自然现象。台湾建国运动的史观里,对二二八以前的台湾是毋宁只拣取了他们所要的材料。

    读叶氏的书,切不切题拿来比况胡兰成与三三,是大言不惭,自我抬举了。也实在因为物伤其类,借詹宏志的话是,不小心发出了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当时我们绝不相信,并没有太久,我们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师,更叛别了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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