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_打玄讲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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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玄讲 (第2/2页)

慕地打听。

    “哪有好多钱呢?抠,抠得很。”他挖着布袋里的烟丝,眼皤睡了好一阵,嘴里含含糊糊“也就是…就是…三四块钱。”

    “不止吧?”

    “我这么大的年纪,还会讲假?满妹子的耳屎——就这么多!”

    “我又不找你土改!”

    “要不你抄家,你抄家!”

    我对他这一段颇感兴趣,觉得正体现了老贫农朴素勤劳的阶级本色(不愿在城里享清福),又展示了他光荣历史(比方说与红军有密切的关系),希望能写到他的报告中去。我没料到,一旦说深了,他的玄气又冒出来了,反而搞得我云里雾里。他是歌颂红军的,是一直在歌颂红军的,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说红军好毒辣呵——有个排长拉老乡关系,结兄弟,新来的连长就把他当反革命杀了。连长才十六岁,个头又矮,砍人家的脑壳还要跳起来砍,砍得直往天上喷,他就凑在颈根上趁热喝,骇不骇人?说到阶级敌人,他甚至流出了反动的眼泪。“马疤子算什么坏人呵?正工经作田的人,刚烈的人。可怜,好容易投了个诚,也是你们要他投的,投了又说他是假投,整得他吞烟土,恤人呵…”他用手掌向上推着鼻孔。

    我不得不制止他“你哭什么?你好糊涂,共产党清匪反霸是革命行动,你为马疤了鸣什么不平?”

    “我…哭不得?”他有点不解。

    “当然哭不得。哭不得。你是贫农。你想想,你刚才是哭谁?”

    “我这个脑壳已经不是个脑壳。我说了不讲,你硬要我讲!”

    “那倒也不是,有些地方还是讲的好。”

    他要去解手,一去就去了半个来钟头,让我觉得奇怪。等他回来,我引导他多回忆一些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让他喝口水,定定神,重新开始。到这个时候,他才回到了老贫农的身份。他说起国民党剿共,好毒辣,好毒辣呵。连婆娘娃崽也一起杀,三岁的伢崽,抓起来往墙上一甩,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脑壳开了花。有的被丢到砖窑里烧,烧得皮rou臭,臭气三天三晚还散不尽。他说起陆大麻子,大概是一个国民党的头目,做事最阴险,取了红军的肝肺,偷偷地温在一大锅牛rou里,要大家吃。他罗玉兴开始不知情,吃了以后才听说,当时就呕得肠子都要翻出来了…

    他也当过一个月的红军,掉了队,才回了家。他差一点也被陆大麻子取了肝肺,幸亏他卖了备给老娘的一口棺材,办了三桌陪罪酒,又求了两个人作保,才留下一条命。

    “陆大麻子我捅他的祖宗!他是老虫和猪嬲的种,又蠢又恶,要死七天七晚还不得落气!”说到老娘的棺材,他忍不住大吼大叫。鼻涕眼泪又来了,再次用手掌向上推鼻孔。

    这次推得我比较放心。

    “不是毛主席、共产党来了,哪有我罗玉兴的今天!”

    “说得好,到了台上你也要这样说,一定要哭出来。”

    “哭,当然要哭的!”

    结果很遗憾:没有哭出来。不过还算好,他虽然紧张得有点结巴,基本上按照背熟的稿子讲下来,从历史到现实,从个人到社会,运用了“本质与现象”之类的哲学,既讲了自己的优秀事迹,又颂扬了社会主义。他十八扯不是太厉害,在我事先一再警告下,总算没有讲出他曾经给国民党当挑夫以及吃过美国面粉之类的蠢话。他顶多是批判修正主义哲学时加一点即兴,说修正主义确实坏,不但要谋害毛主席,还害得我们现在来开会,耽误工。这虽然没有抓住要害,却也符合主题。

    我和他三天时间的背诵,还算没有白费工夫。

    他后来被公社里指名,到其它公社去讲过几回。那以后,我临时调到县文化馆写剧本,就与他接触不多了。只听说他有次从外面出哲学工回来,在路上遭一条疯狗袭击,腿上被咬了一口,没有及时诊治,卧床半年多。再后来,就散发了,就死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额上贴着青药,瘦得只见两只眼睛,在田边看牛。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叮在牛背上。

    问起他的病,他睁大眼睛对我说:“你说怪不怪,狗从不咬我的,只咬现地方。”

    这话听来有些别扭。

    他撩起一只脚给我看。他的意思是,这条脚上有一块疤,以前镰刀割在这里,摔跤碰破这里,到头来狗也咬在这里。他对这种重复百思不得其解。

    “快好了吧?”

    “何事好得了?”

    “打了针吧?”

    “天下郎中者只治病,治不了命。”

    “你老人家要有信心,会好的。”

    “好有什么好?还不又要去出牛马力?打禾,挖山,有什么好事?还不如我现在看牛。”

    “你还不想好呵?”

    “不好又有什么好?一步路都走得痛,茅厕都蹲不得。”

    他什么话都可以说得顺溜。

    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收音机,大概是他干儿子将军最近捎给他的,在乡下人看来十分稀罕。

    “这是个好家伙,”他是指收音机“一天到晚讲个不停,唱个不停,不晓得哪里这么足的劲势。”

    他把收音机拿到我的耳边。我听不太清楚,声音太小,大概是电池不够用了。

    “北京下不下雨,我每天都晓得。”他笑着说。

    我后来才知道,这时的他已经病膏肓,自己把寿鞋一类都放在床头了,怕到时候来不及穿,但他还是平静如常地起床看了两天牛,给牛栏换了一轮新草,搓了两根牛绳,还笑着同我谈起了北京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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