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第四十一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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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第3/3页)

耳朵挤,待到了那条沟口,看见成千上万黑背白肚的乌鸦在沟的半崖处起起落落,似乎极想歇息在沟里的脚地上,又被什么阻拦着,就那么上下翻飞,如满沟流不动的雾样卷在半空里,焦急烦乱的叫声,嘎嘎嘎嘎,火烧青竹般响得脆烈而又尖利。下落的黑白羽毛,满天飞舞如初春后的柳絮杨花。孩娃们一到沟口就都站住了,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哟,才又小心地往沟里走过去。司马蓝拾了一根树枝持在手里边。没找锄、锨的孩娃们就都持了一根树枝在手里。到沟腰的那个拐弯处,司马蓝站住不走了。

    孩娃们也都站下了。

    一条沟突然静下来。鸦叫声风息狼止了一会儿,整个这条狭长的深沟都如入了深夜样。乌鸦终是全都从空中落下来。几十米外的沟肚里,发光的鸦背使一条沟都成了漆黑色。有一股腐烂的血rou气,挤挤拥拥朝着沟外流。孩娃们看着那气息,有人把手捂在了鼻子上,随后听到了暴雨似的啄rou声中,又偶而夹杂了青白色的鸦叫,便又都看到没地方啄食的乌鸦,站到别的鸦背上,然而狂怒得去啄它爪下的乌鸦头。于是,鸦叫在片刻的静寂之后,就又风起云涌了。

    司马蓝往后看一眼,他看见蓝四十、蓝三九和杜竹翠惊怕得把手捂在眼睛上,看见别的孩娃的眼,惊惊恐恐,睁得又大又圆,像露在枝叶外面的青柿子。他大声喂──了一声,像是召唤一样,举起手里几尺长的一根干荆枝就往那群黑色里边跑。边跑边叫,撕着嗓子,像一匹嘶鸣的小马,到那一片黑鸦面前,把树枝刀剑一样舞起来。乌鸦是冷不丁儿遭到袭击的,在一个短小的愣怔之后,有几只扑扑楞楞就死了。紧跟着便都灵醒过来,猛伸了翅膀,轰轰隆隆出一声黑白相间的巨响后,便如一床棉被沉沉重重朝着天空升。有的乌鸦飞撞到了另一只鸦肚上,惊叫声突然炸开来,黑毛白毛吱吱嚓嚓碰着撞着落下一世界。它们原没遇到过这些灵巧孩娃的树枝和木棒,突然的遭袭使它们像泥块样从半空掉下就死了。别的孩娃也都冲到了鸦群间,十几束树枝在空中飞来打去,留下许多黑影红道儿。铁锨从鸦脖上划过后,鸦头像萝卜样被铁锨切下来,又热又红的在地上跳司马虎舞动着树枝和游戏一样儿,在死尸间跑来跑去。司马鹿找到了他的三个哥,他们三个躺在一起,森的腿被弟弟林、木压在一丛茅草上。司马鹿就只在三个哥哥的身边挥着他的枝条儿。一条沟响满了飞射的嗖嗖声。叫声和羽毛混成一团满沟里滚。腐白的臭味没有了,转眼间一条沟塞满了乌鸦血的腥鲜味,红艳艳如流动的日光沐浴着孩娃们,直到乌鸦群飞到上空,尖叫声稀落下来,杜桩、杜柱和司马虎还在胡乱地挥打着他手里的槐树枝。

    司马蓝说:“还打啥儿呀。”

    都忽然惊怔着。就都停下了。连司马蓝都惊怔痴迷得像在梦里一个样。他没有在崖下找到滑坐下来、手里还拿着树枝的堂哥,也没有看见大哥司马森在死尸的最中间,手里抓着人家的胳膊吃。这儿的死尸横七竖八,每一具的身上都没有一片好rou。每一张脸上都破破烂烂,白骨像剥了皮的树枝裸露着。嘴和鼻子丢得无影无踪。他们的衣服全被乌鸦捉破了,肠子在肚外流着,心肺脾胃如坏核桃烂枣样在地上搁滚。破衣满天,腐臭满天,天空拥满了飞毛和叫声。每一具尸体的手里或手边都有一根枝条,粗的像胳膊,细的如手指。他们的身边,男娃尸或者女娃尸,都有几只甚或十几只和他们一样死腐的黑乌鸦。

    他们不是饿死的。

    他们是将饿死时,被饿疯了的鸦群啄死的。

    司马蓝在崖下的一个洞里找到了堂哥,他是唯一躲在一个洞里身上没有丁点儿鸦伤的,死了手里还拿着半个黑窝窝,另半个在他张大嘴的喉咙里,咔着没能咽下去。

    竹翠说:“这是我家的馍,是爹送给我叔伯哑巴哥的馍。”

    没有人接着说话。乌鸦群不知飞往哪儿兜了一圈又飞将回来了,盘旋在上空,为被人抢走了rou食叫得尖利急燥,似乎还想落下来,又不敢落下来,就那么试试控探地飞低又飞高,起起又落落,把沟里的日光弄得支离破碎,时有时无,哗哗哩哩一片。

    站在洞前的司马蓝,脑子里不断幼过不久前他和堂哥、大哥老远站着说话的那景况。受伤的乌鸦在他脚下扑愣着,血水甩在了他脸上。

    有几十只胆大的乌鸦又落在了远处蓝家姐妹的死尸上,蓝四十在那儿叫着司马蓝哥,司马蓝哥,你快过来呀。叫着叫着她却蹲在姐们身边吐起来,呕吐了一地没有嚼碎的黑菜叶和绿汁浆。

    司马蓝就过去把那几十只乌鸦赶飞了。

    “埋了吧。”司马蓝说。

    “活人要成家过日子,死人也要过日子。”

    司马蓝又说:“把他们男女配成对儿埋。”

    蓝四十说:“把七十姐和司马森哥埋一块,六十姐和司马林哥埋一块,五十姐和司马木哥埋一块。”

    司马蓝说:“把七十和我堂哥埋到一块吧,他刚才还和我说他一辈子就喜欢七十哩。”

    孩娃们就都把目光投在了司马蓝的脸上,好像他在说梦话一样。可他说堂哥真的这样说了呢,我还听见我哥森在连口骂爹是猪呢,孩娃们也就不再说啥儿。四十也说那就把三姐和你堂哥埋到一块吧。太阳已经断然西去,深长的梁沟里半明半暗,开始有丝丝的凉气在流动。乌鸦依旧在天空上盘旋着飞,叫声也依旧稠稠密密,只是每一声叫都比先前细瘦了,颜色也淡了,盘旋的速度也慢了。

    有孩娃立在尸边的高处,拿着染红的木棒或树枝,盯着天空的乌鸦不动,只要它们飞的稍低一点,他们就啊啊叫着把枝棒舞得满天流星。司马蓝领着大小孩娃,在从崖上流下的虚土中挖了十七个一尺深的坑,把堂哥和蓝七十埋在一块,把蓝六十和大哥司马森埋到一块,把蓝五十和二哥司马林埋到了一块。又把别的几个女娃儿尸和年龄相仿的男尸埋到一块儿,最后把司马木和另三个男娃单尸一个人埋了一个坑,就领着孩娃们回村了。

    他们踏着落日每人都用树枝挑回去了三只五只黑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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