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十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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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第3/14页)

东城有一座颇为壮观的宅院;我甚至根据那传闻骑车去那院落所在的胡同考察过,那胡同一头因展宽马路已然拆除,拆剩的部分一道匆忙砌就的新墙后面,露出一座干巴巴已无花木的土山,山上有一座破败的四角亭,据说那便是当年曹家花园中的一处胜景;我父亲对北京旧宅院颇有研究,他说过去同讲究“真人不露相”一样,舒适幽雅的阔人宅院也讲究“门墙不露谱”皇族因为有厘定的制式,院门格局便等于是地位的标签,引人注目,京官及阔商富绅的私宅则可以做到“富而不露”;因此,有的似乎很一般的门户里头,转过影壁竟是一进又一进的华丽房舍;或者房舍不算怎么炫目,而穿过一个月洞门后,竟是一处江南苏州风味的花园,太湖石叠成小山,曲板桥跨过萍藻丛生的池塘,临塘的轩馆支开窗板露出琴台,曲折游廊旁有丛竹或紫藤,如此等等;有的更在山上置亭。但一般从院外的街道胡同里,不仅绝对望不见里面的山亭,甚至那些单调的灰墙和尘土飞扬的道路,使人连亭台楼阁、池塘鱼鸟的联想都很难产生。童年的曹叔,该常到那山亭中憩息游玩吧?但时代的变迁,瓦解了这些个大家庭,也肢解了他们的宅院,曹家宅院不仅早成了许多户人家杂居的地方,又经局部拆改露出了当年从墙外望不见的山亭,那破败的山亭在白昼喧嚣的市声里不知感受到些什么,在静静的黑夜里又做着什么样的梦。

    当我有一回从那胡同里路过时,遇见从那有山亭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位妇女,胖胖的,端着一个盛垃圾的破脸盆,走向垃圾站去倒垃圾,她移动得相当迅速却又有点颤颤巍巍,仔细一看底下是一双小脚,不知怎么的我立即判定她是曹叔的原配,于是我假装自行车出了毛病停下来收拾,等那妇女倒完垃圾往回走时,我便特意从旁端详了她一番。她有着一张显露出善良与顺从的圆脸,眼睛很大很鼓,嘴唇却又长又薄;当她消失在院门里以后,我好奇地想:她怎样度过每一个白天和每一个夜晚呢?她真同那破败的山亭一样,虽仍存在却已被人遗弃。我对她油然而生同情,但我却并不站在她的角度去怨责曹叔。

    随着一步步进入社会,我越来越深切地认识到曹叔和八娘那充分建立在自发感情基础上的结合是美好而难得的。

    八娘的同胞兄妹,后来都住在上海。我叫七舅舅的,是九外婆的长子,也是惟一的儿子,在上海是数一数二的牙医。他的妻子则是享有声誉的产科医生,我叫作七舅母,我对她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当年我在成都落生时,是她给我母亲接的生;七舅舅和七舅母都是最善良、最本分的知识分子,业务上又是同行,但他们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经人撮合成婚的,他们住在一起,却格格不入,经常为一些最无谓的琐事争吵不休,甚至常常说出“那就离婚算了?!”“走嘛!去离嘛!”一类的话来,但他们却始终并没有真去离婚,因为他们的道德观惊人的一致,心底里都认为离婚是一种绝不可以真正履行的丢人行为;他们又都绝对与罗曼蒂克无缘,虽然苦闷却又并无任何婚外恋的尝试;他们便那么长时间地纠合在一起。后来七舅舅病重去世,七舅母尽心尽力地照顾,送走了七舅舅以后,自己也垂垂老矣。她回忆起七舅舅来并无甜蜜之感,却又绝无采酿夕阳为蜜的意愿。他们没有生育子女,这就更增加了七舅母晚年的孤寂。除七舅舅这位哥哥外,八娘还有三位jiejie,我分别称他们为四娘、五娘和六娘。四娘是早年在四川老家时,家里就给她包办了婚姻,她为了反抗这包办的婚姻,曾只身逃出老家,跑到省会,这在当年算是相当勇敢的行为了。因为那老家是穷乡僻壤,连最有知识最有身份的人也很少主动与命运抗争;但四娘的抗争终于归于失败——省会的近亲与远亲都拒绝长期收留她,她又找不到什么出路。于是她终于被追赶到省城的九外公捉获,押回老家塞进花轿,她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五娘终生独身。六娘经人介绍与丈夫组成了一个初看似乎还算和顺的家庭,生育了几个子女,后来终于破裂,懒得去办理离婚手续,而实行了永久的分居。这样一对比,八娘真是全家中最幸福的一位了;而曹叔,他是诚心诚意地爱上了八娘,尽管他曾切盼由八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这一愿望破灭以后,他对八娘的爱意没有丝毫的减弱,体现于涧、沁、涓三位表妹身上的父爱,更证明着他对八娘爱情的增强。“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古以来兑现率就并不高,从旁看去,曹叔对八娘真不啻是情事与姻事中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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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在曹叔八娘家中看到过一张拍得非常成功的照片,是当年他们热恋时,在轮船甲板的栏杆边拍的,那时他们参加同一个考察团,乘船从甲地去往乙地,他们倚着船栏,姿态自然而优美,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对望着,眼睛里面颜上喷溢出青春和爱情的无形火焰,他们那相互吸引的情景,难道不是这人世最辉煌而永恒的珍宝吗?

    曹叔对我少年时代的水彩风景写生给予过“嗯,能成”的预言,这预言并没有准确地实现,但也并没有落空——我后来没有成为画家,却倒成了一个作家——我至今感念曹叔对我潜在的艺术创作能力的发现与推动。

    我上到大学时,同曹叔已成为了朋友。这是很微妙的事。八娘于我来说永远只是个可亲的长辈,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曹叔竟同我渐渐结成了忘年交。

    我在高中毕业前已开始在报纸副刊上登出些“豆腐块”八娘对此的反应,不过是笑眯了双眼,拊掌调侃我:“唷,完了!成了大作家了哇?”曹叔却试图同我做些令我乍听颇为吃惊的探讨,例如:“散文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文尾总用省略号作结尾是否善策呢?”我发表过一篇散文《银锭观山》,描绘的是北京西北城什刹海水域的特异风光,他很在意,鼓励我说:“你跟我一样,虽然没生在北京,却长在北京,今后怕也长居于北京了,你不如专门研究北京,着重写北京,这就需要深入到真正体现北京特色的方方面面去…”于是他怂恿我去喝豆汁,吃爆肚,乃至于嚼闻上去臭烘烘的雪霜肠;他细细地引我探讨:“炒肝明明不是炒的,并且主要成分是肥肠,那为什么要称作炒肝?小肚儿明明是猪尿脬做成的,尿脬是膀胱,并不是肚儿,即不是胃嘛,那为什要叫小肚儿呢?这里头都掺和着老北京人的微妙心理…”诸如此类的探讨,往往是在他家的饭桌上,八娘和表妹都吃完散开,而我俩却仍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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