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歌_第六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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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第4/4页)

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他完全麻木了。

    擦火柴点灯的时候,火柴烧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颤,才从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从历史的地层,向现实的地面走。

    他从黑暗的地狱,向希望的太阳走。

    那些属于历史的物件全部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平静中。他不属于过去的历史,不属于永恒的黑暗,他只属于今天,他那sao动不安的生命在渴望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着,机枪在哒哒哒地叫,飞机的马达声像雷一样在空中滚动,身边的空气发热发烫。“五·一九”灾难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

    机枪,注意机枪!只要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

    永存…

    头脑乱哄哄的,精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他什么时候把灯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没觉着疼。当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觉着很危险,他想,他应该唱支歌,大声唱,用这支歌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他扯开喉咙唱那支熟悉的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rou争取民族的解放…

    妈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从头唱: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rou争取民族的解放…

    还是唱不下去。

    “混蛋!混蛋!混蛋…”

    他尽情而放肆地大骂。

    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

    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他不愿和自己的脑袋为难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唱到最后,他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

    他唱着这支被记忆阉割了的残缺不全的军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刨开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砖墙前。

    他木然地从砖墙上爬了过去。

    砖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子。一些跳动的萤火在破败的坟头上飘。远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大地。

    他爬过砌在窑口的那堵砖墙,栽倒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上。一块从黄土、杂草下凸露出的棺木yingying地硌着他搓板似的肋骨。两只乌鸦被惊起了,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

    突然飞起的乌鸦,将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从地狱中爬上来了。

    他一阵欣喜,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疯狂地笑着,头在坟头上拱着,像个饥饿的羊似的,用嘴啃坟堆上的青草。他从青草苦涩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继尔,他默默哭了。他觉着真正的他并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躯体,他的血rou,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狱里,留在了那段已成为历史的永恒的沉寂中。走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没有血rou,没有感情,没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阴阳轮回,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谁也说不清谁何时生,谁何时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带着这些纷纷杂杂的关于生死的念头,倒在坟头上睡着了,枕一片黄土,盖一天繁星,——其实,他并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账的脑子已指挥不动混账的躯体了。

    醒来的时候,从那眼破窑里又爬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污泥,满脸漆黑,像个鬼,他没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孔,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

    “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目的命真大!”

    他这才认出,那人是田德胜。

    “老田,你!你也活着!”

    “对!对!我造化也不小!那帮混蛋要抓我,我东躲西躲,最后躲到你这儿来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问:

    “那些弟兄们呢?”

    田德胜叫道:

    “滚他妈的弟兄们吧!你活着,我活着,这他妈的还不够么?!”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胜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走!”

    旷野茫茫,一片静寂。夜风在坟头上,在草丛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一些早凋的枯叶在脚下滚。他们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坟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黄泥大道。

    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蛮横地告诉自己:明天,将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远方的大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狗的狂吠一阵阵随风传过来…

    游击队?嘿!哪来的游击队呀!有人说暴动的时候根本没和游击队联系;还有人说,联系了,游击队没来,谁知道呢?!暴动过后,日本人花了半年时间才恢复了矿井。他们对炸死在井下的战俘蛮敬重的,对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态度也好多了。他们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国军人中也有不少硬汉子哩!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阎王堂被汪伪政府接收,这时候,我们才听说,那次暴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就是从那条老洞子跑出去的。这几个人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进了山,嗣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重庆当时的报纸登过他们的事…

    1986年8月于南京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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