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舞鹤与我们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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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鹤与我们 (第1/5页)

    舞鹤与我们

    他俩流放海外。在波尔多,西风吹起时闻得见大西洋。

    ──约翰.伯格(JohnBerger)

    每次我跟舞鹤一起时,难以名之,觉得只有这句话可以描述:“他俩流放海外。”

    现在,《余生》的简体字版要出版了,找我写序(序?),我第一时间即点头,慨然允诺,满心甘愿,就像西风吹起时闻得见大西洋。

    但何以是流放?何以是海外?

    我非常,非常感激舞鹤的。在世间我能够想像的人际关系里,再不会有这样一种关系了。一种我称之为师兄、师妹的关系。

    小时候眷村,孩子们爱在村边坟墓山坡窜上窜下,凸凹颇具落差的坟座地形十分适合玩武侠轻功,大家乐此不疲搬演着邵氏黑白片《女侠草上飞》,于素秋、萧芳芳、陈宝珠,时友时敌,杀个不休。玩不够,放学一脱离纠察队视线便猪羊变色,继续把没杀完的阵仗一路杀回家。女同学们互扮师兄师妹,从小已分出个性似的,有人天生当师兄,有人永远做师妹,倒从来没有过师姊。也没有师弟。姊弟恋成为通俗剧偶像剧的内容,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古昔,那个没有什么公共空间可供女性活动的年代,人际网路仅及于亲属,表哥表妹一出场,即接受暗示的成了一对恋爱嫌疑犯。

    师兄妹,却复杂多了。

    一言以蔽之,伦理。

    不止是兄友弟恭、五常五伦的那种伦理,多了现代社会的职业伦理。不过职业伦理,离开职场,伦理就管不到。仍带着前现代的气质呢,师徒制的伦理。或更扩大一些,手工业的伦理。落在单独个人身上,手艺的伦理。这样的伦理,十分之严格甚至,严厉。比luanlun禁忌还约束人。并非谁要约束你,是你自己要约束。用一个含有负面意思的词汇,制约,你受到手艺伦理的制约。

    我两次白纸黑字援引过普利摩.李维《灭顶与生还》里的例子,讲他在奥兹维兹集中营所见,现在我再写一次。

    化学家李维,另有一本好看极了的书《周期表》,卡尔维诺赞美他是同代义大利作家里最好的一位。他记述奥兹维兹集中营,其中少数得以从事原本职业的人,如裁缝、鞋匠、木匠、铁匠、水泥匠等,因为恢复了原本习惯的活动,而重拾某种程度的人性尊严。他记述一个痛恨德国和德国人的水泥匠,但是纳粹派他去建防弹的保护墙时,他却把墙建得笔直牢固,砖砌得整齐漂亮,该用的水泥分量一点不少。李维说:“我经常在同伴(有时候甚至我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奇异的现象。把工作做好,这个企图是如此深植我们心中,迫使我们连敌人的工作都想做到最好,以至于你必须刻意努力,才能把工作做坏。蓄意破坏纳粹交代的工作,不但招致危险,还必须克服我们原始的内在抗拒。”

    手艺伦理的制约,是的李维好惊人的观察。此制约,经常恐怕是惹人厌的,顽固到令人生恨,可也幸亏这顽固,一门手艺保存了下来。也许华人世界里历经两次政党轮替的台湾,堪可苦涩体会这种顽固伦理的好处,因为看起来只有它,最能抵抗意识形态铺天盖地侵袭来的时候。台湾人学得了教训,各种各样的伦理制约,越多样,越难收编。被谁收编?政客,当权者,民粹cao盘家。伦理制约这里那里,错综搭链着,学会跟政治力说不。相对于政治力,那叫社会力,让社会力把政治恰如其分圈入它事务的鸟笼里吧。而手艺伦理,对任何想染指进来比东画西的傲慢,一向总是说,请出去。

    我见到舞鹤,已年近半百,人生过了五十大致是减法,譬如、朋友和友情,一路减。(一群跨过五十门槛的女人得到了一句新春开示偈语:东风吹,战鼓擂,年过五十谁怕谁。)然而舞鹤,是我的加法。

    如此之容易,如此之困难。

    难在、啊难在人身难得,直信难有,大心难发,经法难闻,如来难值。

    我高中一年级暑假开始写小说,就算为赋新词强说愁之下的废弃品,至今写龄快要四十,便任何一门手艺,亦老师傅矣。单单这写龄,岂不已够人身难得?我意思是,遇见舞鹤的时候,年岁已够长,小说这门手艺已很老,在挤满先贤先灵简直再难塞进一名新鬼的堂奥之奥处,忽然见到,我们只能诧异惊呼:“你是谁?你在这里?”

    之于那十年在淡水的闭居生活,我有这么一句话写在〈悲伤〉:孤独并生爱神与邪魔。这些作品,大约是邪魔的产物,都有爱神的质地。

    ──舞鹤

    邪魔与爱神,让人想起谁?我想起旧俄巨匠杜斯妥也夫斯基。

    巨匠乃日本语,伟大艺术家。但匠这个词,在中文里是贬抑的。作品匠气,完了,不是等级之别,是根本未入级。古昔,这是一般知识界都明白的评鉴。入级意味着,穿透制约。

    不说打破制约,说穿透,且看近三十年来国际乐坛最奇特风景的钢琴大师波哥雷里奇(IvoPogorelich)怎么说,他弹法大胆出奇,形象前卫叛逆,他说:“叛逆?不,我一点都不叛逆。事实上,我所受的家庭教育和音乐教育,都相当尊重权威。不向权威看齐,难道要跟无知学习吗?”(去年萧邦诞生两百年,五月波哥雷里奇再度来台演奏,精采的焦元溥写了一篇精采的采访文章,我谈到波哥雷里奇的地方,皆出自此文。)(编按:99年5月6日《联副》焦元溥〈萧邦钢琴大赛门外的天才〉)

    弹萧邦,听众觉得新奇,波哥雷里奇却有所本:“我认为萧邦诠释中最危险的错误,就是以『浪漫』的方式表现他。萧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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