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蝴蝶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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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记 (第2/6页)

ankyou。Thankyou。”坐在校车上,外面的天空很低,云朵就在那一片相思林上。他仔细想着课堂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大一英文还指望能谈出大道理的么?无非翻译文章罢了──可是现在是大学教育呢!真是叫人羞惭。外文系的英文一科四学分,大家十分贵重,一个个埋头苦干在书上注得又蓝又红,还有黄色签字笔一横横粗杠;学生与他都是这样认真。那阳光煤尘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没有名目,他自己也是和他们一般走过来。唸莎士比亚,米尔顿,查阅不完的砖头书。然而这整桩事情根本是不对,连认真都只是浮花狼蕊。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包厢座,无意瞥见车身前面反光镜,映出树影扶疏中那座朱红圆柱走廊,小巧精致,该摆在西施的掌心上。车子绕过铜像一个转弯,走廊即刻忽的消失了,他不甘心凑近前看,镜里一下出现一张鼻子嘴巴出奇扩大,上下拉长了的凸凸脸,在车身晃动中抖个不停。他喜欢女孩喊的那一声“唐──老──师”,有些犹豫,又有些调皮,卷舌音也过分了些。那圆柱的朱红是他心上一颗硃砂痣。

    “嗨。刚才没见你?”他朝旁边欠欠身。

    “嗳,才来。”

    乔治马上把位子让出来,一边另寻了椅子坐。

    “没吃到饺子了──”

    “吃了,吃了──吃了几件衣服。”华秀玉抿着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来,想裸奔的典故这么快就传开来。这女孩今天穿的像小凤仙,黑长裤,黑毛衣;对襟领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镶上吉祥红色钩花宽边,那一排浏海更是中国的流苏了,一种东方的华丽深邃。

    华秀玉递来一本书:“老师,未央歌”

    “你们现在,这本书,很Popular,嗯?”

    “嗳。”

    他翻一翻,书中有些眉批圈点,似乎下周工夫读的。他那一代读詹姆斯跟福克纳,谁都不屑唸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来,学校竟然风行起这本书,连其他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梦二十年,醒来见竿上都给易换成星条旗。华秀玉原要说些什么的,似感到他眉色之间不大同意,一时噤住口,脸便有点讪红着。

    “销好几版了。”他只好把书再翻一翻。

    “嗳…”

    跳探戈约两个下来,大家喝采不停。痨病鬼竭力掩饰住兴奋,将短下巴昂得半天高,像是很不甘心叫人占了一场便宜,亚当苹果在他细长颈子上咕噜的一大块,那唇角有笑意没笑意,愈发显得一派愤世嫉俗。跟着几人又在掌声中嚣叫起来:“棍儿──海誓山盟。”“我在夕、阳、下──”不知哪个男生学了一声,下巴颏都要掉了,歌词嗲得只听见“也也噎、也、也”众人爆笑出来:“棍儿,棍儿。卡紧啦…”

    他重新坐正来,书还给华秀玉,笑道:“喜欢里面的谁?”

    “嗯──喜欢小童。”她这才被鼓励了;又是那一分顽皮的腔调。

    “我也是。”

    “那──老师呀,那我们礼拜四晚上座谈会,老师来参加好不好?我知道,查过老师礼拜四下午有课。晚饭我们请老师,好不好!”华秀玉这段话一气呵成,讲完竟有些气吁吁。

    他听了好笑,还在考虑当中,便先问:“Topic呢?”

    “未央歌带给了我们什么。”

    这个女孩的浏海浓而且长,眼睛藏了一半在里头,好像烟柳重重中一对戏耍的燕子,咻地剪波而去,水面一幅幅涟漪湮开来。

    叫棍儿的男生到底不肯唱,康乐股长出面调和僵局,玩起歌唱擂台,一班分成两组,一组先开始唱:“绿油精,绿油精,爸爸爱用绿油精…”

    他放大了喉咙问清时间地方,约好在餐厅碰头。两人便静静听着对面那组唱完“气味芬芳绿油精”

    他告辞出来,乔治送至门口道了再见。校园里的路灯已经燃起,一盏一盏照向天际;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会是个好日子。沿着石子路走,脚下沙沙响着,走远了,还听见他们一波波声狼:“白狼涛涛我不怕…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他心底生出悲意来。

    前些日子吉米从纽约来信:传闻哈莱斯还是被炒鱿鱼了。他难过也不是,随便打发过三明治,出门压了一晚马路。霓虹灯衬着天鹅绒蓝的黑天,闪耀中一大幅电影广告画报“力争上游”;课堂上问学生这部片子如何,弹吉他的赛门几乎是半卧在位子里,笑道:“嘿,嘿,我喜欢最后,那家伙把成绩单摺成飞机,射出去。”哈莱斯给他们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自己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期末考试,单给一块印记,圆环当中复复杂杂的什么雕花,像是中古世纪的家族标记,就依这块玩意儿由着人大盖去罢。那次真是要命!他旁边的犹太鬼倒是笔不停的,哆哆哆扰得人心惶惶。他的前几届,还没有正式的文学训练方法,大概正好他这一届起,美国式一套文学批评进来了;他一路唸上来,研究所读完出国,却遇到哈莱斯这样一个人物,挖哥伦比亚大学墙角的,生成一副倒扣齿,抽屉把子嘴,金嗓子;讲课中比手划脚,有一种演莎翁剧的夸诞。哈莱斯的自是反对学院派传统不惜如此,然而毕竟也成为过去。他是不会这样,在堂堂大学府里踢起足球来;虽然小林每次狠狠的捻息烟头,一摊手:“OK,OK──反正,你他妈的就是彻头彻脑无政府主义一个!”

    华秀玉这一代读未央歌又如何呢?沙特他们也要过去么?他深深的倒吸一口气,三月的夜间还凛凛有些寒意。一弯新月钩在树枒梢上,随手可以招下来似的。长廊在黑暗里睡着了。

    上回阿秋伯北上,家中要他春假无论如何南下一趟,介绍梅村李家大妹仔。阿秋伯巴巴远拎着包袱来,带了两大瓶rou松,还有一罐笋干酸菜,原是母亲的意思。因路上颠簸不定,汤汁污得布巾一大滩油渍;这块包袱皮也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当年来北部联考,靠它包的文具书本,还被时髦人嘲弄了一番。

    家乡每到过年,平日烧洗澡水的大锅用来炖笋干酸菜,那一锅直至元宵也销不完,一个月屋子满满是酸馊味。最后剩的汤汁才是肥膘,年的精髓,下面条和了吃,兄妹几个都要抢。他第一笔薪水即刻替家里装换了煤气炉,连同红砖灶台;跟着是置热水器,那口大锅就尘封到储藏室,一年一次摸寻出来刷了用。他始终怀念烧柴火的日子,母亲热着笋菜,有时一掀开锅盖,热气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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