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蝴蝶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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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记 (第3/6页)

腾,卷着一股窜鼻的馊香。夕阳停在毛玻璃上,日式的格子窗棂,晕晕糊糊一片白光。母亲立在蒸气暮露里,一件褚色碎花袄子彷彿褪得无色了,人亦变得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是一张年画糊在大门口,对着过往来去热闹的尘世只是无言。门眉上贴着“礼义人家”;两边还有红底金字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干坤福满门”廊檐挂的一串串腊肠、燻rou、咸鱼,小黄老是蹲在下头,漫空划一划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垂着尾巴一旁走开了。今年没回家过年,吃着捎来的笋干,想起乡下生活种种,心上可又是叨叨唸个没完,汉唐太平岁月的悠长啊。

    母亲特要阿秋伯告诉他,人家李小姐也是位新派作风呢。母亲这种人说出这种话,真叫他感到抱歉,对老家、对社会都是。

    在纽约住的学生公寓,后头对后头。对门楼下住三个女孩,门户经常大开,什么都给清清楚楚瞧在眼内。有个女生,成天日头当中才起床,披散着耶稣头,一条热裤,懒着步子至走廊上,随意做几个柔软cao。那张面孔许多雀斑,白皮肤变得淡黄色。一次偶然的抬头与他眼睛碰个正着,也没有表情的,道声“嗨。”便进屋子去了,他都还来不及回她一声,觉得纽约这个地方实在可怕。与李家阿妹幼时玩得很好,大伙拜师兄师妹,在狗尾草漫膝的野地上杀刀;还带剧情的,总是师妹遭了五爪紫毒,他做师兄的就要又气又恨,发誓报仇,盗得了仙芝解药。李阿妹每次扮坏蛋扮得顶顶认真,一棍杀下来没有轻重,大家都怕她几分。阳光很强时候,李阿妹脸上平常显不出的雀斑,一点一点淡褐色都出来了。那一伙小女生里,只有她高中毕业,每日骑红色单车加工厂上下班。

    李阿妹的照片穿着牛仔裤,戴宽边大草帽,阴影罩在脸上,也看不真切。阿秋伯旁边伺候他颜色,口中直唸:“人还要标致些,嗳,标致些,比起相片…”现代女子各国看着也差不多模样,跟都市计划一般,都统一化了。

    大一那年,交上一位中文系女朋友,发神经说了什么歪话:“你们国文系,天晓得,懂得文学!”便把人气跑了。那时并不在意失恋这档子事儿,心头只有图书馆,图书馆前椰林大道,枝枝摇展得蓝天白云一年都是盛夏。盛夏的午后,读莎士比亚瞌睡中醒来,蝉声哗哗哗地,阅览室一角阴阴凉凉,他的志气大得要直上青天。

    老邓真是他们亲爱的袍泽兄弟。

    春天第一次的阳光初照,篮球场上摆着一座老藤椅,上头铺得大张旧棉被,几件高凳矮凳占了棉袍跟其它厚衣物,水泥地上散着旧黄书籍,一本一本摊开来,像冬阳下晒暖的老灰狗。他去图书馆,弯道过来,瞧瞧什么宝贝东西,竟是老舍、郁达夫、朱自清一伙的,正在翻着,那边忽来一声钟鼎之音:“喂那位同学,有兴趣嗯?”

    他骇一跳,抬头看,是图书馆主任老邓。走在春阳下,满面的红润发光,白色长髯映得银白银白,他都看呆住,还愣蹲在那儿,老邓已好似泰山压顶的过来。

    他缓缓站起来,只有老邓下巴高。“我,我…”

    “要看?看,没问题。喏,都是你的。”老邓满意的看着地面散着的书本,像是一群子弟兵。

    “邓先生──”

    “老邓,老邓。没的那些囉囌劲儿喊老邓就好,嗯?”一掌拍在他肩上,好结实,叫人踉跄了一下,有点吃不住。

    “这些,哪里弄来的?”他问着还带些胆怯。

    “嗳──没关系。别这小模儿样…”又拍拍他肩膀。“什么来着?噢,哪里弄来的?你问咱们哪里弄来的,背包里背过台湾海峡来的…”

    老邓的中气十足,后来混熟了,时常喝酒喝得高兴,一踢开椅子才霍地站起来,直有天花板那么高:永远是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唱到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气都不换的,好像策马而奔,眼着剎不住车了,却猛然一勒缰“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屋当中垂下的一百烛光就在大阳xue边,途中不意撞了一下,随着节拍的激长直晃动,小屋内即飞奔在马蹄上似的,逼得人透不过气;现在也逐渐停蹄下来。老邓唱得白髯贲张,大脸在灯光旁烧得愈发通红,唱完,抓起一杯满满的,喝道:“干!”

    图书馆来新书,老邓指挥着运书车进出,车轮毂轳毂轳的响在大厅里。瞧见他们,一副大喉咙又扯开来:“新书来囉,新书来囉。来来来,一人捎它个三本回去!”往后索性将钥匙交给他,那两年,连宿舍也不回去了,晚上便睡在桌上,清晨起来开大门,见老邓篮球场上打太极拳。旭日东升,雾气还没有散尽。

    有时夜里一觉醒来,枕着手臂,一座大房脊十分黝黑,又高又深远,四壁书架一排排列得整齐森严。那些精装烫金的砖头书已经泛黄了的,每本都可以叫出名字来,不看它们,也要天天巡回一趟,闭着眼都能伸手摸来。外文系的本来就是highclass,起码一篇文章在手,三两眼即可瞧出作者的意图;这地方对比,那地方隐喻,朋斯“圣威里的祈祷”有名的反讽:

    除此,我还要保证,

    对丽姬的女孩,有三次──我想──

    但是上帝,那星期五我酒醉着

    当我接近她时;

    否则,你知道,你忠实的仆人

    是不打扰她的。──

    甚至反讽的定义,他能毫无疑问背诵出来:严肃和诙谐或幻想和平凡之间的平衡…那个中文系小妞也算得登文学之堂?

    高高的窗户钉着铁格子窗栏,一拥小小的方天就在那里,夜间看着呈深蓝色。平常,单单就是那颗星,透体的晶亮悬在窗口,近到他都深信有一天会叮铃一声落至脚前,拾起来,冰冰凉凉的。也许是伯利恒的星星──他们听见主的话,就去了。在东方所着见的那星,忽然在他们前头行,直行到小孩子的地方,就在上头停住了。他们着见那星,就大大的欢喜。他觉得一颗心一直胀大,大得同屋顶般高了,还要溢出去。有月亮的时候,月光泻进来,在前方桌面撒下一片凉凉净净,他彷彿看见自己沿着那道清虚的素光飞上去了。大遥远的未来是一团耀白的光网,风驰着,有多少宇宙星辰忽忽的滑过耳际,脚底下那望不尽,万点浮沈的星云越来越远,越来越迷蒙,想着天上到了,身子顿时脱去骨rou的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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