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蝴蝶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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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记 (第4/6页)

飘浮在完全静止、完全和平的大光里…“小唐,小唐,嘿──喝──”有谁叫他,来自云雾的云雾之外,却只在这顾念之间,眼前轰然一黑,再定睛一着,是盏日光橙。他惊弹起来,讶异怎么在桌子上。“开门哪──太阳晒屁股啦──”大厅里整个的阳光漫漫,对墙书架蒙上一片金粉,有些烫金字反射成一颗颗银砂,那么多古旧的典籍,好像在此刻才是今天的。他去开了大门,老邓赫赫的庞然大躯,剪影在晨曦、蓝天和迎天招展的椰子树下。老邓又是一掌推得他倒退好几步:“睡死啦,小子咱们拳都打完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呆立着抓背,半天总抓不到痒处。

    大学几年没交到朋友;那时他们的现代主义跟哲学系存在主义凑上了,人人都变得鼻歪嘴斜,眼中没有旁人,他自己更是恃才傲物,从不参加什么group。常年一套大学服,又旧又脏,奇软奇软的挂在身上;留两撇小髭,独来独去。凡是一切温情,浪漫或庄严的,他一概要来反讽一番。老邓的与他的世界全然不同,却不知为什么,他永远无法嘲讽。老邓的一声喝道,每每把他当下一震,震回到一个最简单的人。

    毕业典礼,母亲说什么也要亲自北上一趟“一生一次,合算也是该奔波点。”早一天便来了,歇在开裁缝店的大舅家,夜晚挂了好几通电话才接到他,房东一家正在着电视剧。母亲还不清楚电话的功用,线那头,简直是嗓门开到极限的聒噪着喊:“阿平啊,你是阿平啊…”“是啦,是啦。阿母啊?阿母你是几时来的?”

    那边叽叽咕咕笑好半天,才又说:“你现在做什么?”

    “现在?现在刚刚洗过身子…”他歉意的着着房东一家,电视正好广告开始,房东太太过去息了音响。

    “喂,喂,听得见没?喂──是。阿平啊,明日你舅舅舅母偕我同去──”

    他急急抢道:“免啦,免啦。人家做生意忙死了,一个典礼而已,叫那么多人干嘛!阿母,同他们讲千万不要──”

    母亲果然回头喊:“阿平说你们免去啦…”半天,那方嗤嗤喳喳只听见许多杂音,有些旋律什么的,隐约听到一句:“擦伤、烫伤、虫子咬伤──三马软膏。”这边的萤幕上摔出一只特写拳头!握着条细长盒子,一排大黑字“三马软膏”即使已经堂堂电视机了,仍旧街边卖草药的气势,沙哑的喉咙大吼大叫。

    “喂──阿平啊,你阿舅讲一定要去呢。一辈子单单这一次嘛。这是祖先有灵有幸保佑的咧,不热闹点怎么可以。”

    “阿母,你这真是…”

    “喂,喂。晚上吃些什么了啊?”

    “吃面线。”

    “又是阳春面,嗯?”母亲听他.这头没吭气,叹了一声,说:“明日就同你阿舅一行人去啦。今夜好好睏一觉──别再弄到七晚八晚才睏!好,好──”卡塔,叮──便挂断了。

    这通电话打得满手心汗,脑子昏昏沈沈。母亲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知道母亲此时必是身子直发热才在舅舅众人面前,心底藏着兴奋和羞怯。

    第二天母亲等一行老早便来了。阳光塞得一屋子都是,汗热热的每件东西都像膨胀了一圈,到处撞着。

    他早点还未吃过,母亲解开包袱才一包透明塑胶袋装着白煮蛋,要他抹细盐吃了。

    “吃不下。”他奇怪领带怎么找不着了。

    “多少吃一些,不然等下空肚子要坐几小时,怎么受得了。”边说完,剥好蛋壳,沾上盐巴,递给他。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他也不睬母亲“阿舅──”大舅赶紧从椅子上挪开半边,领带正在下面,对半压个大绉摺。他便凑合着门边一枚小圆镜,打起领带,汗水已经湿透了整件白衬衫。

    舅妈旁边说:“蛋恐怕很噎人,不是还有点心?”

    母亲在包袱里捧出一盒义美甜点:“这你舅母带给你的,吃块罢…”

    他见舅妈沾着床沿坐,墨绿暗花旗袍剪裁得好合身,笑咪咪的望他,只好捏了块寿司意思一下。

    一出门,烂漫的阳光撒个满怀,蝉声遍地遍天鸣叫,叫得整条红砖路热燥起来。违章建筑泛滥在路边一排,搭的粗帆布棚子伸出一张张阴影,占着路面,摆书摊、卖水煎包、牛rou面、爱玉冰。脚踏车单行道上,吱吱哟哟来去穿梭;有一辆骑到红砖道来,把人直赶进棚子下,撞了吃豆浆的,溅得乌油油的桌面一滩白汁。登时一片纷乱。槟榔树耸入高高的蓝天里,母亲跟他立在树下拍照,树干上贴有蓝底白字标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顶学士帽老叫撑着的阳伞碰到,才扶正又碰歪了。大舅逗着人笑:“笑一个,笑一个,呵呵呵嘿──行啦。”柏油马路一蓬一蓬蒸散着热气,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谈笑。阳伞下,母亲长至腿肚子的旗袍,没甚款式,平底鞋,很小很小的脚。他跟舅舅后头走着,长长的路上没有说话。椰林大道,两排插的国旗,因为没有风,都立得毕挺毕挺,一个一个小兵勇。

    若不是母亲他们,他是懒得揍这些热闹,还有资料要去找。在花廊下石凳上休息,蝉声鸣──鸣──鸣──鸣──吱──就在头顶上叫。他一旁坐着,母亲扑扑的摇着蒲扇,两人也就是无言。草坪上,太阳一地艳艳的。他起来去买了几瓶汽水。

    唸了四年的书,怎么愈是与人不能相处。他实在胆怯回到南部老家。

    家就在黄金金的稻田那头,穿过很长的泥巴路,两边黑绿的灌木丛,芜杂猖獗,贱生着橘红色灯笼花,是亚热带那种慵懒漫长的午后。孩子们掐下花朵,去了萼跟瓣,剩下指尖大白嫩的花心,黏在鼻尖上:“我是俄国大鼻子。”也不知何处得来的印象,一时风行得很。厨房后面一片竹林果林,莲雾落得满地,养得泥土黑沃沃的。黄昏时候,母亲要他去林子里拾莲雾来喂鸡,捡了半畚箕出来,倒把蚊子喂得饱饱。也去挖笋,那一铲下去,探到了的剎那,像跟地母的血脉忽然相触了,震得一麻。廊檐底下堆着新砍来的木柴,斧痕处是牙黄色还潮湿的,一股淡淡的甜香。正厅里一张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长板凳,常常是他爬到凳上撕日历,一撕十几页,日子就在手指下忽忽地一下飞过去;有时候故意撕过头,几天便不知要望它多少回!一天一天觉得光阴再也没有止尽。进出卧房隔着块布帘,年岁久了,花花草草的图案也都枯干萎黄,叫不出颜色,姊妹几个立在门边讲话,讲着讲着,便爱将布帘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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