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蝴蝶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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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记 (第5/6页)

起脑袋来,露出两只眼;不然转个圈包起身子,变成印度人,母亲见着就骂:“作贱作死了,要把帘子坠坏才称心啊!”供案上置两盏红灯,夜里两朵血红血红,溅得祭案上那一片也是。

    家乡的一切叫他在反讽的世界中,忽然着见一个他原来的人,因此怯儒。寒假暑假也不愿回去,留在北部工读。今天母亲来参加他的大日子,整日他都不对。

    吃过中饭,送他们去车站,阳光如蜘蛛网缠得满头满脸。母亲临去还非要买两罐奶粉留下“晚上爱晚睡的人,不加点营养,等瘦得像支洋火棒,还唸什么书!”

    “吃了牙齿上火”

    “胡说!”母亲与他争得有些气上来,两颊泛着发高烧的那种红晕,鼻头都是汗珠珠。

    公车久久不来,没有风、没有云,蝉声哗哗哗的,直叫到蓝蓝的天顶上去。舅妈打着阳伞,母亲一起避在下头,两人说着话。很安静的时候,母亲才转头跟他讲两句,眼神很散涣,看着他又彷彿并不在看他“闲时还是回来一趟罢…今年芒果生得很好…”“好”

    卖冰棒的叮铃叮铃摇着铃铛,在这炎炎的午后,迳自是一条清闲的小溪水,淅沥淅沥流过低垂的树荫。

    “吃上头不要省啊…”“嗯。”“上火多吃一些杨桃。”

    后来又来一位同班同学等车,他只好介绍一下:“这是我mama…嘿嘿…舅舅、舅妈…”好苦恼车子怎么还不来呢。

    待母亲夹在人群里,仓促中挤上车,开走了,他慢慢踱回住处,想着这世上母亲才是他的亲人。傍晚时分,炊烟升起了,母亲忙过一阵,走出厨房,一身子柴火烟气,与斜照进来的幕霭和成一团迷蒙,蹲在门槛边拣四季豆。可是这样半天的见面,也就只是草草的过去;甚至巴不得快快送走母亲的好。连挥手道声再见也没有。

    去冰菜店要了杯柠檬汁,收音机唱着:“我要为你歌唱,唱出我心底的欢畅,只因你带给我希望,带给我希望…”今天是他的大学毕业,母亲说的一生一次啊!但是也没有什么分别的了,他已不曾再做过飞腾到天上的梦,虽然照样要考托福或是研究所。老邓后来到底因为图书馆的书足足遗失了三分之一,离职前一天,又约他去宿舍吃小菜喝酒。他本来还为之感伤气愤的,老邓却并不怎样,梨山有片农庄,打算跟朋友上去开垦。酒酣处依然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啊墩,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坐地分赃──”英雄盗马的不得已,这一晚也合是风萧萧易水寒兮“干?”杯里亮晶晶的映着一百烛光,老邓一张大面隔着玻璃杯、隔着酒,变得小小的,在秋水平沙的那一岸。“干!”

    跟老邓在一块,总有那么多过盛的情怀,叫他感到好奢侈。匆匆吸干了冰水,剩的冰块一仰杯滑进嘴里,嗤啦嗤啦咬碎了,在心口化开来,透凉的。想起系办公室还有些事情要办,赶紧出门来,又是那扑撒得满脸的太阳,他无端想着福克纳。AsILayDyingAsILayDying一辆脚踏车吱──呀及时剎住车,他跳上红砖道,加快了步子。槟榔树顶入天中,衬着一际的蓝。

    开完未央歌座谈会出来,华秀玉给他介绍一些朋友,一伙人至草坪上嗑瓜子聊天。

    才安顿好,叫大个子的那个矮子递给华秀玉一把瓜子:“十颗,来。比赛。”

    “你还不服输?”

    “这次铁赢,铁赢…”

    “诸位父老兄弟,帮小女子着好啊。”华秀玉拨一拨手心上的瓜子,故意让大个子一子,然后很从容的一颗一颗啮起来。这半边脸映在微弱的光影里,眼睛浏海后面牢牢盯住对面的大个子,没一会儿工夫“好了──”

    他见着这样神的嗑瓜子技巧,连鼓了几声掌,有人也叫:“你他妈的大个子,二十年后再来罢。”

    华秀玉有些不好意思,勾身拾了个橘子来剥,分一半给他:“现在橘子过时了,很干,须须又很多。”

    “胡须好像能医治喉咙──”

    “嗳,化痰…”

    他看出华秀玉等着什么,便说:“你们今天座谈会,很有趣。叫我很考虑一些问题。”

    “考虑呀?”她似觉这两个字用重了,受不住的样子;倒不好再追问下去。

    上课中他试着翻译“BeyondCulture”里一段“And,finally,asocietyis摸dernwhenitsmembersareintellectuallymature,bywhichArnoldmeansthattheyarewillingtojudgereason,toobservefactsinacriticalspirit,andtosearchforthelawofthings。”“LionelTrilling那一脉下来代表的是Highbrow──Highbrow,高级阶层…嗯,也不是这么说…yeah,高竿派。高竿派,就是这意思!”长廊前一行杜鹃花正开得艳盛,边开边落,满地缤纷,阳光里都是春天。他很讶异自己居然派了这么个头衔,无意中将崔林他们都讽刺了一番。哈莱斯这个在大学府挖墙角的家伙,原是崔林的得意高足,后来竟成了高竿派的大叛徒;给学生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他想着老邓,想着自己,那剎那间,他彷彿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却是多年来,他始终想不通说不清的。教室里一遍春阳烂烂,学生的一张张脸,好像阳光底下一朵一朵展开的花,有无尽省思。这一群年轻的在此时此刻什么都是的了,崔林又与他们何干。美国式一套文学训练方法下,外文系至少不再出来创作人才。

    老邓今年夏天从山上寄来一篓苹果梨,苹果的面孔,梨子味道。信上要他放假上山避暑,备有好酒,好好干他一家伙。

    他朝华秀玉笑说:“你们学校,Ph。D少一点,反而好”

    华秀玉一时很迷惑样,弄不懂未央歌怎么跟这件事扯一起了,只是也跟着笑。

    当座谈会主席的显然仍是谈话中心,忽听得一声很高亢的女音挑衅道:“主席啊,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记得,您从前说过,今生今世是绝对、绝对,不结婚的。我想请教您,现在──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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