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蝴蝶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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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记 (第6/6页)

    已经有人窃窃笑起来,主席深深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太,说:“那就──今生今世,绝对、绝对,不离婚的,好不好?”

    众人和太太都笑开了。主席却故意端得面孔严板板的,愈发是逗笑,一会儿,抓了把瓜子过来,坐在他旁边,正色道:“唐老师刚才说Ph。D。的事,很驴。”因为背光缘故,主席的脸上全不见表情,只有镜片后面两道眼神,黑暗中闪烁不定。

    “咦?你在那边鬼盖,怎么这话也听跑了去?”华秀玉好像救兵来到,登时活泼许多,横眉插腰,还打主席一个手背。

    “你还有专利的啊?”主席也回打一记,然后转向他开玩笑:“唐老师,我是个有心人,所以──没听可是有到哩。”

    主席是中文系毕业,穿着白色的功夫装,胸前两只五爪黑龙,隔着一排盘扣,张牙舞爪,怒目相视。两人便聊起来。

    纽约是“高竿文化”的最典型,在哥伦比亚大学那两年,简直自卑死了。吉米是班上第一个来招呼他的同学。这家伙麦芽糖似的,站着坐着都是歪歪黏黏,真是使人精神很疲乏。眼泡有些浮肿,总是叫人以为才睡醒。

    吉米过来拍拍他肩膀,声音颇怠慢的:“纽约,这地方啊,哎──不过,我想你们中国人,很快能够适应的,很快的…博物馆、歌剧院──”吉米耸耸肩,咬一口三明治:“可以多去跑跑,真的,多去跑跑,假如有时间的话…”

    他按下自助贩卖机,盛了一杯牛奶,持着的手直颤抖,极力克制住,还是泼了些出来。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其实现在的外文系都不对,我是指应该分成英文系和文学系。”他剔干净一颗瓜子,将壳立稳在草坪上,俨然是一个岔着双腿,顶天立地的小人儿。“文学系,当然是中文系来办,可是,中文系现在变成,变成──怎么说好?”他抱歉的望望主席,主席正埋头嗑瓜子。

    “变成,考据系了。”主席替他说出来,两人连同华秀玉都笑了。

    有人提议玩炖萝卜,接不上的罚唱歌。报完颜色,就开始了。“炖、炖,炖萝卜炖,红萝卜炖完了绿萝卜炖。”掌声和着唸词打拍子,一起一落,在这安静的晚上,远远的扬开去,像是古老部落的拜月祭典。大草原上,一轮血红的圆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时竟分不清是月亮,是落日。鼓声变成低低的呢喃,向着人的过去和未来不断的疑问;也许单单只是对现在的肯定,人可以一直走到天边,走进圆圆的红里,一张小人儿剪影。

    “黄萝卜炖完了蓝萝卜炖。”华秀玉大概还在想着方才的谈话,接上去的时候,已经慢了几拍,便有人闹开来:“唱歌,唱歌──”她也不管,慌忙的自顾击掌唸下去:“蓝萝卜炖完了,嗯,黑萝卜炖…”大家轰然大笑“就是嘛!命该唱歌的,赖不掉啦。”

    他见她抱着膝坐,脸埋在臂弯里,由人家嚷嚷去,好久,气氛开始僵了,才劝道:“你就随便唱一条小歌,哥哥爸爸真伟大也行啊。随便一条,来,来。”

    黄秀玉这才很为难的抬起头,浏海蓬松着有些零乱,眼睛因为手臂压了一会儿,变得睡眼蒙胧的,好像都能觉到腮边泛着红,有块榻榻米的席子印印。“哎!唱绣荷包好了。”等众人鼓掌罢,便唱道:“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那春风儿摆动,杨呀杨柳梢…”

    华秀玉全不用中气,只是直嗓子唱,薄薄的,细声细调。他听着不觉竟呆住。

    母亲庭前灯笼花灌木丛上晒萝卜干,有时也哼起来。灌木丛外一片稻田,已经收割过,一束一束金字塔小草垛,秋天中午的阳光,温暖而安静。一群小鸡在地上寻谷子吃。住不惯纽约,吃来吃去都是汉堡、三明治,馋萝卜干跟酸菜笋干,馋得梦里回到老家,长颈瓶子里萝卜干塞得又紧又实,筷子伸进去抠出一串来,格崩一声脆响。一颗一颗白白胖胖的米粒漫出大锅,饭香已经飘得遍野都是。

    终于飞离纽约了。机上他直在心底唸着,上帝呀,这上头有我这样一个对国家诚心诚意的人,也该把我好好送到地上才是啊。飞机至台湾上空时,稍微颠簸了一下,他一惊,坐直了身子,望出窗外,机身正驶入一团白皓皓的浓云上面,有大的强光互照辉映,一片光挞挞浩日天长。当下他连什么思虑也没有了,只是端端正正一个人。

    一出机门,机场轰隆轰隆响。风很大,吹得头发、风衣翻飞。他一脚踏到水泥地上,深深的吐了口气,放眼一望,秋日的天空远远长阔去,彷彿在跑道那头相接了,有架飞机正缓缓升向天际。松山国际机场一横大厅!顶上飘着国旗,风里鼓得饱饱的。

    华秀玉唱着:“绣一个荷包袋呀啊…”好像同他耳语一样,余音不绝。唱毕,大家都喝采叫好,大个子扔来一颗糖果:“嘿,鼓励鼓励。”却扔到他脚前,他拾起来才交给华秀玉,发现她养着很长的指甲。

    主席像是说了什么还要创造一个比未央歌更理想的大学生活,然后建议大伙唱支歌便解散回家。

    他想想这一代的趣味到底不同了。草坪那一头,什么时候新来了一票人,也是大学生,翻出他孩子时代的游戏。“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搭着拱门做城的两人,一下圈住个经过的人,问道:“苹果还是桃子?”“桃子。”三番两次完了,苹果和桃子两边,便画条线拔起河来。有个女生突然尖叫一声:“妈呀!哪个王八蛋踩人家一脚!痛死了”一片喧闹嘻笑传过来。

    主席拍拍手道:“来,我们也不输给人。一、二、三,唱!”“白狼涛涛我不怕,张起舵儿向前划,撒网下水把鱼打,捕条大鱼笑哈哈。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

    长廊顶着黑蓝的天,漫空星星。一尊一尊圆柱在晚上着来很深沈,厚敦敦的,像是朝服缙带已经冠戴妥当,众公卿大夫伺候在金銮殿外,待东方一道黎明初现,鼓击三声,咚──咚,咚,千百件朝服悉悉索索直移上金阶“万岁,万岁,万万岁。”朝气晨曦漫漫,一派清明的风光。是一天开始。圆柱上面的廊檐飞翅却很活泼、是女子云髻上横插的钗,坠着长长的流苏碎碎。

    他望着天上繁盛的星星,伯利恒的那一颗不知在哪里,与他曾是相识已久的。也许回到那座图书馆,那张桌子,他的那颗星星已经在窗口问好了。

    ──六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于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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