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风柜来的人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风柜来的人 (第5/6页)

,慢慢哄着哄着的,拾走一只,两只,最后一只也放进箱子里了,哈利隆咚一跳也进了箱子,两个孩子拍手欢呼起来,小杏也笑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跳着跑进屋子,淋湿的头发和眉毛变得那么浓郁而黑,压压的覆着他圆骨轳轳狡黠的眼睛。小杏看着他,笑着的眼睛底下流着幽幽深深的光芒,让他觉得真是做了一件棒透的事情。

    很晚的时候,房间里阿荣郭仔都不在,小杏来他房间,他正在听调频台。小杏先是攀在门边,好像只是经过停下来,随意说起:“阿和他要上船了…”

    阿清吃一惊,望着她,小杏惨澹而笑。阿清说:“学校呢?不念啦?只剩半学期了!”

    小杏说:“反正他无所谓,只想赚钱。现在他一毛钱都没了,上船,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我不要他上船。跟他讲,他要上船,我们就,完了。他不听。没有用,跟他讲不通。”

    小杏一张清瘦的脸白剥剥的,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和激动。阿清反手把收音机叭地关了,没有了音乐的空间,骤然寂静得像古——洞一声沉到深渊之下,灰凉透底。

    小杏说:“阿和不知道我有小孩了。”她是讲别人的事一样讲自己。

    阿清面目模糊的望着小杏的脸,他不懂得。“你为什么不跟他讲?”

    “跟他讲!”小杏冷笑道:“他就会负责?他会一辈子恨死我。”

    阿清说:“你打算怎么办?”

    小杏安静的望着他。“我想把小孩拿掉。”

    他无法正视这样一张苍白无事的脸孔,躲开了小杏的眼光。小杏说:“可是,我不想阿和知道,都不要他知道。”

    他不懂小杏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小杏说:“…需要男的签字…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

    不懂。但是他毫不犹疑的点点头答应。小杏眼睛一红,忍着并不掉下眼泪。

    锦和上船前一晚,他们在客厅喝酒给锦和饯行,喝得多,却闷在肚里,越喝越沉,越沉越结。锦和也许心里想跟小杏是完了,只把眼睛那样阴郁的、而肆无忌惮的钉住小杏,小杏给钉得眼皮越垂越重,整个人薄薄的脸颊像挨了个嘴巴子红烫起来,终于把杯子朝桌上喀哒一放,踉跄回房去了。锦和跟去,门关上,里面反锁住,听见窗帘刷地,拉上了。

    “祝福阿和,干!”郭仔阿荣一杯饮尽。

    阿清看着他这两个喝得满脸胀红的朋友,感到无以名之的、深沈的悲哀。他放下了酒杯,推开椅子,走下楼,走出这栋楼,走入街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海中。他去打了大半夜的史劳克。凌晨回来时,冥暗的光影里,他看看客厅茶几上的杯盘狼藉,看看锦和房间紧闭的门,倒回床上,一头就睡了。

    他们去码头送锦和。多少年来,小杏一直以为自己离不开锦和的,不见得是锦和的人,到后来,多半是离不开与锦和一起过过的日子,成为习惯的许多事情,即使已经理所当然不再发亮的东西。以及离不开她自己付出的这一段感情和苦恼。然而事到临头,似乎也并不是如预想中的会走到感情的极端上去——很家常的送走了锦和。谈不上诀别不诀别,锦和登船时还握了握她的手。

    船走后,阿清陪小杏去了医院,签字,拿掉小孩。他一辈子都记得,小杏在进手术室时,转头望了望他,那双麦褐色的眼睛,眼睛里灰淡淡的什么都没有的,甚至没有恐惧。像一头小兽,依着自己的本能,顺从一项决定而已,踽踽走入荒原的深处。

    他坐在医院门口阶梯上等。看着大太阳底下来来去去的人、车子和对面街上的商店,橱窗里陈设着漂亮的舶来品,屋影投在白光光的马路上。人都是孤独的,彼此不能代替。颜焕清想着,我们都是他妈的孤独透了。

    收到哥哥的来信,父亲过世了。他立刻收拾好东西回家。小杏叫住他:“阿清,等我一下,我跟你去。”

    他站在楼梯阶上,仰脸看她,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小杏说:“没去过澎湖…想看一下你们住的地方…风柜?阿和也住那里的嘛。”不等他答应与否,折身去房间收行装了。

    台澎轮下了码头,客运车子从马公镇上开出。小杏靠窗坐,他在旁边,不定指一指窗外的海,说:“你看,海。”指田野上一排排挡风的矮石墙,说:“墙。”指牛,说:“牛车。”经过村子外那家鸟透的弹子房,他说:“史劳克。”

    仍旧是他熟悉的街巷跟房子,阳光下截然的白日与黑影,那些个荒荒漫漫的下午。然而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离开不过数月光景,他从前觉得很长的巷子、变短了,很宽的庭院、变窄了,很高的屋脊、变低了,很大的这个村落,走走就到了尽头。诧异的发现原来风柜只是这么样一个小地方。

    远远他走回家,望见家门口地上搭着一座棚子,里面一口棺木,有和尚在做法事。暗的棚子里,明的屋子外,像一场荒梦了了。他走近,看看那口棺,不大明白,父亲那样长高的身材怎么装得下?奇怪,也没有泪。

    然后他抬头看见屋子门口站着的哥哥。哥哥疾步走出来,一握握紧他手臂,绽开微弱的笑容,说:“以为你赶不回来。时辰都定好了,明天早上出殡。”哥哥望见太阳地下的小杏,善意的点了点头。

    jiejie姐夫都来了,忙着照顾里里外外,看见他回来,是安慰的。母亲从屋后迎出,他喊一声妈。矮矮的站在他面前的母亲,仰视他像仰视一棵春天里朝空中飞长的云树,哭了。

    家中没有他可以插手的地方,他带小杏东走走,西看看,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买了包烟。小白菜已嫁到白沙赤嵌村,小白菜mama老白菜在看店。又走到锦和家,锦和嫂嫂背着婴儿蹲在门口做活,把鱼干一条条穿在网钩上。先没认出阿清,知道了是颜先生的小儿子,忙请他们进屋,倒茶,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们看着趴在女人背后的婴儿,扯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侧过脸拨开婴儿的手,给婴儿她的一根手指头抓着。屋里一张大竹床上两个小孩在玩,把土花布单拉开了包住身体跟头,露出眼睛觑着小杏偷笑。他们看着屋外泡过盐巴似的太阳光,一只大肥猫蜷伏在干鱼箱旁边打盹。

    出殡回来,琐琐碎碎的善后工作在肃寂的气氛和日常里处理着。父亲的摇椅仍然坐在门廊下,兀自对着海上。从他父亲给棒球打到太阳xue瘫痪以来,也许七年前那次父亲就死了,现在只不过是消失。曾经有过那么一天,父亲坐在摇椅上,弯身系好了鞋带,起身,抖抖毕挺的裤脚,母亲把一个手提箱交给父亲,父亲拍拍他的头,出门去了。他藏在门后,看父亲走远了,出来,把靠在走廊下的脚踏车偷偷推出。他踩在车上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