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中短篇作品_风柜来的人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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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柜来的人 (第6/6页)

根本还构不着地,将身子穿进车杠杠里,一高一低踩了出去,踩着,踩着,记忆里那是个明亮的春天早上。

    哥哥问他:“唐小姐家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阿清说。

    jiejie说:“台北的女孩都比较大方哦…”小杏已吃完饭。昨一夜东歪西靠的也没睡,这时蹲到阴凉地下带小孩玩,而不知道在厨间吃饭的一家人怎么看她。阿清想起是另外一天,饭桌上灯泡低低悬在空中,一家人吃饭,光影中五张明黄黄的脸孔像开着五朵花盘,忘记为了什么,父亲突然伸出手,用中指的骨关结狠狠敲他一记脑袋,他垂下头,下巴几乎埋进饭碗里。他都忘记父亲也有过这么结实的气力了,泪就两行掉下,落在碗饭上。但他似乎又像是为了小杏感到悲伤。

    “就这样,咚一下,打在太阳xue这里,我爸倒下去,就没起来过。真奇怪,前一秒钟还好好的。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跟我爸去打棒球了。那时候很流行打嗳,一放假,单位和单位,或是社区,互相都玩嗳。”

    “那时候你多大?小杏问他。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跟我爸打完球回家,看到路上有一条蛇,我爸就用棒球棒去打,打,把蛇打死了。过很多天以后,我跑去看那条蛇,没有了,只剩下干干一层皮…”阿清讲着好笑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好笑,小杏也笑了。“都没有了,真奇怪,只剩下干干的皮。”

    他们仍又回到了高雄,投入上下班的茫茫人潮中。

    郭仔收到家里转来的兵役通知,做完这个月拿到薪水他就不做了。阿荣下工后,晚上在夜市帮朋友卖录音带,有时几人就跟阿荣坐在摊上豁一晚上,流行歌曲一首一首放得全夜市震响。筋疲力竭,回去倒床便睡。听得见远方夜市的喧嚣,隐隐约约,蒸蒸腾腾,与大城市许多声音汇成一片大河,呜咽的缓缓流着。他们不过也是傍河千万户人家里的一家,亮着他们小小的灯。日子的长河很长,生命却很短。

    阿清喜欢这样的,这样走在夜市一溜灯火通明的街上,有时候小杏落单了,在摊子上买发夹别针劳什子,有时候又跟他脚边像只小猫咪。让他觉得这花花世界都是他的,而有一个人永远在那里看着他。

    小杏蹲在一座小铺前算命。笼子里有只小黄雀专门会衔签,算命老头接过签纸,赏雀儿一粒壳子吃。老头跟小杏解签,小杏很认真的聆听。阿清守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他那么想要,强烈的想要创造一个亮光光的世界给她,他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捍卫她。

    后来他们在玩拨钉球赌芦笋汁和香烟的游戏的时候,小杏拨着钉球,拨着拨着,就哭了。

    但白天在工厂餐厅吃中饭时碰见,小杏又完全没事的样子,找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当天晚上两人下班回家,信箱有航空信,锦和从日本寄来的,船坏了,泊日本修船,公司把他们先遣送回来。小杏告诉了他,两人怔怔半晌。小杏说:“赶快,看电影去,来不及了。”

    然而阿清都感觉到了,小杏根本没在看电影,她的人也不在电影院里,靠坐一起,那么近的人,那么远。

    次日早晨,阿清来敲房间门,找小杏去上班。“进来。”小杏说。

    阿清转开房门,见小杏在收拾行李,床上一个大皮箱,小杏也不抬眼看他。

    “咦,你要去哪里?”

    “台北。”

    阿清讶道:“台北!”

    小杏说:“我阿姨在那里。”

    “去做什么?”

    小杏说:“找事情做。”

    “你在这里不是做得很好嘛。”阿清的声音不能克制的高了起来。

    久久。小杏说:“阿和要回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阿清站在门口,仿佛整个人,一下,被掏空了。许多事情,眼前的,过去的,一景景如流光里飞逝的埃尘,看着它离去,抓也抓不住。阿清道:“我送你上车吧?”

    小杏说:“不。你要上班,我自己走。”

    她迅速俐落的收拾着东西,又是那样像处理别人的事情似的处理着她自己。走过来,把一个印章交给他,必须要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也只是一张漠漠空白的脸庞。她说:“印章。这个月的薪水你帮我代领一下。我到台北会寄地址给你,你再帮我汇来…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他收下印章。道:“再见。”转身下楼去了。

    旗津渡船头,他买了票,排队等船。晨光,而像暮色苍茫,模糊的渡船头,模糊的行人匆匆。心口上模糊湮成一大塌的哀伤,无边的继续泛滥开来,将他掩覆。他折身又离开渡船头,走回家。

    登上楼,正碰小杏提着两箱行李下楼,狭路相逢,还是重逢,分不清。阿清道:“我想还是送你去车站吧。”

    小杏道:“不行,你要上班。”

    “送你我再去,一样。”阿清接过小杏的行李,一起下楼。

    公路局车站,他帮小杏买了票,交给小杏,陪她排队等车。四面八方拥塞吵乱极了。小杏用她整个身子的力气叫话,说:“不要告诉阿和我去台北了,就讲我回嘉义——结婚啦。”是个笑话,而两人笑不出。

    说:“想离开这里啦…”又说:“都太熟了。”说:“就想跑远一点…”她那样叫着话,像他们中间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一下她就吃了满嘴沙尘,把嗓子叫哑了。如果不是这么坏的地方,这么坏的时刻让他们遇见,小杏也许只要大喊一声:“阿清,我在这里。”

    但这时候他看着她朝他只能颓然一笑,提着行李跑上国光号车子。车开,隔着车门跌跌绊绊朝他挥手再见。他给她一个飞洒漂亮的手势,再见。

    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阿荣肩背装录音带的帆布带,走着深夜清荡荡的大马路上,哇啦哇啦乱唱歌。“喂,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内埯海边裸奔?”阿清说。

    “妈的要跑就跑嘛。”郭仔说。

    他们一气跑到西子湾滩头,阿荣把帆布袋哗刷摔在沙上,三人脱光衣服跑。黑夜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的沙砾很粗,垃圾很多。他们一直跑进溶溶的卤雾湿风里,将跑过去的黑夜丢在身后,一直跑进看不见的前面的前面。

    阿清忽然说:“阿荣,你将来要干什么?”

    阿荣说:“我要娶个老婆。”

    阿清说:“就这样?”

    “再来,生两个孩子,我下班回家,他们会跑出来,喊我爸…”阿荣说。

    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潮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

    一九八三·七·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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