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_102~104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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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104 (第6/7页)

看了看,只见他们两人隔着一张八仙桌,相对闷坐着。许同兰脸上淡淡地游动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有恃无恐地看着经易门。那位经先生呢,就像是一个偷吃了冷饭团的小孩,低头坐在自家“老娘”面前。

    黄克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位她熟悉的经先生?那件深藏青颜色的冲泰西缎夹袍子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件半新不旧、皱皱巴巴的葛布长衫?那双喜喜底的小方头蓝云黑牛皮皮鞋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双半新不旧、手纳千层底黑布圆口布鞋?穿在长衫里头的那条烟色派立斯西服裤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条中式粗洋纱黑布裤?他那个出门从来不离手的公文皮包哪儿去了,还有那支经常用来给她开支票的派克金笔呢,为什么要换了这样一支国产黑粗杆的关勒铭钢笔,还要像一个小学教员似的把它插在长衫衣襟上?只有一件还是老样,那就是那块白手绢。第一次看见这么个既刻板又生硬的黑瘦男人,手里老攥着这么一小块白手绢,她暗自窃笑过,但也为他居然能有这样的癖好,而感到意外。他常常下意识地整理这方白手绢。总让它保持应有的平整。整理手绢时,他总是那样的专心,脸部的表情显得特别温和,手里的动作,以至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会显出一种少有的谐调柔媚。

    黄克莹的意外,当然只能说明她对经易门还缺乏全面深刻的了解。经易门在谭家人面前从来都不穿绸缎绫罗呢绒。他一家人在这一方面都非常讲究。也就是说,他在必须十分尊敬的人面前和可以向对方表示一种傲视或平视的人面前,穿着是绝然不一样的。经易门从小就受这样的训育,不能随意对待这样的细节,必须要有区别。他被告知,在一个好管家眼里,没有一件事是小事。即便是真正的小事,你也得把它当作大事来做。

    但这时,他却紧紧地把那块白手帕捏在手心里,脸色灰白青黄,整个拱起的背部都在发出一种无法自禁的颤栗。两眼微闭。鼻尖上冒着点点滴滴虚汗。

    天哪,那个“威严”、“自信”、“刻板”的经易门到哪里去了?!

    “听说侬今朝约了黄克莹。为啥又来寻我?”许同兰开口了。

    “…”经易门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像有许多的难言之隐,没有作声。

    “听说在今朝寻到我这里之前,侬已经寻过谭家门里不少人了?”

    “…”经易门不置可否。

    “侬已经不是谭家管事房的主事人了。侬这样瞎起劲,做啥?”

    经易门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起头问道:“三姨太怎么会晓得我经某人这么多事体?”

    “这,侬就不要管了。”许同兰洒然一笑。

    “是黄克莹讲把侬听的?”他突然问。

    “我告诉侬,不要追问!”

    “三姨太,谭家现在已经到了半步都不能再走错的要紧关头…”

    “这跟侬有啥关系?”

    “我经家三代人是吃谭家的饭长大的…”

    “但侬这样管,叫我伲不开心!”

    “要管好一个家,当然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侬倒还蛮有理由?!侬现在已经不是谭家的管家了。侬现在连豫丰别墅的门都进不去!”

    “豫丰?嘿嘿…”他突然冷笑了两声。

    “‘豫丰’又哪能(怎么样)了?”许同兰问。

    “‘豫丰’蛮好…‘豫丰’蛮好嘛。”滑头的经易门也觉出自己不该说漏了嘴,忙又设法圆回来。

    “喂喂喂,‘豫丰’到底哪能了?讲话怎么只讲半句的啦?!”

    “三姨太,请侬相信我经某人。经某人从来不做不应该由他来做的事体。他今朝居然狗胆包天,寻到侬三姨太头上来谈一点事,要惹侬一点不开心。就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啥人的意思?谭宗三的?谭雪俦的?”许同兰穷追不放。忽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站起来叫了一声“喔,我晓得了,是老太太老老太太们在背后寻过侬了。是她们叫侬又来管这个家了,是(口伐)?侬讲呀?”

    经易门却迸住劲,再不肯作半点正面的回答。

    “肯定是这帮老太太…没有别人…”

    “请侬不要瞎猜。没有人讲过是老太太们叫我来寻侬的。”

    “好了好了。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囡了!不是老太太、不是谭雪俦,谅侬经易门自己也没有这副胆量!”

    “这几天我想帮三姨太把你们在老北门大南门小东门做的每一笔生意仔细整理一遍。”

    “要侬整理啥?我做的生意跟侬有啥关系?跟谭家有啥关系?”

    “三姨太,侬这个话讲得就有点过头了。怎么好讲跟谭家没有关系?连侬人都是谭家的…”

    “放屁!我人是谭家的?侬去问问谭雪俦,我是不是他的?!”

    “这能怪谭先生吗?这桩事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当初是侬自己提出不跟他同房的,现在再来怪别人,这个样子,不大好吧?再说,后来侬跟谭先生是不是真的一次都没同过房,这个话恐怕也不大好讲…”

    “侬看见我跟姓谭的同房了?侬看见了?看见了?”许同兰大红起脸步步进逼过去。

    “三姨太,谭先生和老太太们让我转告侬一句话,他们完全能够体谅侬和四姨太的一番苦心。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那个宝贝阿弟…”

    “我阿弟又怎么了?他活得老好的。要我为他啥?”许同兰急吼吼地打断经易门的话,又同样急吼吼地掩饰。

    “这几天,我派人去调查过侬这位宝贝阿弟的情况。他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和大烟债,恐怕不是侬和四姨太这几爿小店小厂能够负担得起的。谭先生和老太太们都不希望你们两位卷进这桩事体,又陷得太深。特别在谭家目前这个情况下,更不能授人以柄。无论如何先要顾牢谭家,其他事体将来都有办法解决。假使你们两位在这个关键时刻不懂事,犟头倔脑死不回头,老太太讲,侬这位阿弟就不要想再出巡捕房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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