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春帶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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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帶 (第5/5页)

了一樁事情就可以,而宁

    是在與問題或事情本身無關之處,如窗外的一草一木,室內的一桌一椅,對之只

    覺我與萬物歷然皆在,當下就有著個安心立命了。解大憂是要以格物。

    春雨瓦屋庭樹皆淨,我一人在房裏,席地就窗口矮几前趺坐,小病心事如水。無端想起了王昌齡的詩、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捲珠簾春恨長

    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我把來在心裏過了好幾遍,只覺就是寫的我對中華民國的思慕,並且對我自己這

    個人愛惜起來。聊齋裏有篇白秋練,那女子因思慕湖水成疾,要她的男人為三誦

    唐詩“楊柳千條盡向西”,當即病若失,我很能明白這種不切題的好。

    且說我這回遷居,也是借的日本人家的房間。這家母女三人,敗戰直后那幾

    年裏全日本的生活很苦,使這位四十幾歲的婦人變為剛硬,她的兩個女兒,大的

    新近進了銀行勤務,小的也就要高中畢業了,都是標準化得沒有內容,我與她們

    不大合得來。敗戰后日本的英雄美人一耙平,這也有一種曠蕩,原來可以走平民

    的清華貴氣,但現在的是這樣一種社會,在那裏正經只能變為藐小,而調戲又只

    能變為卑鄙。

    我不能忍受人與人有阻隔。如果可能,我願意迎合勢利拐騙者,迎合赤腳抬

    轎者,迎合剛硬無內容的婦女,迎合凡與我說話不通的人,總要使得說話可通。

    但我和有些人到底落落難合。我為此心裏切切,如云“悲悲切切”,只是沒有悲

    ,而且我仍是我自己的罷了。我是這樣一個天涯蕩子,所以對一枝有感激。

    我借住在那家亦二年,一枝倒是心思安定。她頭一趟來看我時,與后來逢年

    過節,她都買盒點心送與那房東,因為我既在她們家居住,宁可客客氣氣。一枝

    給我買來一床被面,一條毛毯。她來了就兩人在房裏吃午飯,是方纔我去接她,

    在驛前買來的麵包牛乳水果。洗了棉被,也是她帶了針線來給我翻訂好。

    春天電車線路邊櫻花開時,我在車站接著了一枝,兩人步行到我的住處。她

    穿的鵝黃水綠衫裙,走得微微出汗,肌體散發著日曬氣與花氣,就像她的人是春

    郊一枝花,折來拿進我房裏。一枝的臉,原來好像能樂的女面,平安朝以來經過

    洗煉的日本婦人的相貌,一枝除了眉毛不畫在半額,其他單眼皮,鼻與權靨,神

    情無有不肖,連嘴巴微微開著也像。但是比起這種典型的美,我宁是喜愛她此刻

    這樣的走得熱起來,面如朝霞,非常的世俗現實。

    我與一枝凡三年。一枝也不知啼泣過多少回,我也不知生氣過多少回,濃愁

    耿耿都為她。但是后來到底不能了。一枝不能嫁我,而我后來亦另娶了。

    我到清水市龍雲寺去住了半年,開手寫今生今世。而我如此獨自住在佛寺裏

    ,亦算是與她分苦之意。一枝到時候有信來,還寄來餅乾,給我寫文章夜深肚餓

    時好當點心。信裏說這只當是貧者一燈獻佛。她擔心我是不是生活費發生了困難

    之故。她這關于生活費的一言,即刻使兩人的情意有了分量。她沒有一點兒怨,

    沒有一點兒疑,沒有一點兒要求。女子的謙卑原來是豁達大氣。

    一枝為人妻,不能離婚嫁我,亦不必有恨。那男人雖然一無出色,但亦萬民

    與豪傑同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嘗見一枝在前廳為家人做針線,雖是裁剪的一塊

    廉價的衣料,她亦一般的珍重。下午的陽光斜進來,院屋閒靜,外面隱隱有東京

    都的市聲,天下世界皆生在這裁剪人的端正妙嚴,她的做人有禮敬。

    六

    我于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宁說是知。中國人原來是這樣理知的一個民族,

    紅樓夢裏林黛玉亦說的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卻不說是真

    心愛我的人一個也難求。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雖比離訣絕了

    的兩人亦彼此相敬重,愛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實是百年亦何短,寸陰亦何

    長。桃花扇裏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絕情緣,兩人單是個好。這佛門的覺,

    在中國民間即是知,這理知竟是可以解脫人事滄桑與生離死別。我與一枝曾在一

    起有三年,有言賭近盜,jianian近殺,我們卻幸得清潔無礙,可是以后就沒有與她通

    音問。李白詩“永結無情契”,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的人。

    一枝我敬她是日本婦人,日本民族的偉大,使我此來日本,抵得過昔年玄奘

    到印度。玄奘學印度文明,果然是不可以談戀愛,我對于日本,卻真要感激一枝。而我見著日本的好人好東西,都是出于無心。

    這裏只說有一年春天,我閒遊水川,在水川神社恰巧有舞獅子看。音樂只是

    鼓和笛,那笛聲非常高,細細的,卻震得人耳欲聾。神社的庭中硬泥地上,分四

    隅站著四個年青女子,自頭至頸,戴上一架花燈似的東西把來遮沒了,和服春帶

    ,和服是棉布質地,橙黃一色,下襬一欄青色印花。她們各人手執兩支咫尺長的

    竹管,好像是做拍板用的,其中大約是灌的銅片錫片。她們隨著笛聲,同左前斜

    進一步,又退回來,同右前斜進一步,又退回來,每左右足伸出時,雙手也隨著

    身體伸出,把兩支竹管左手的按在右手上,擊一下,右手的按在左手上,擊一下

    “撒拉!撒拉!”獅子只一隻,是男人扮,青黑色,從當中空地上舞起,舞到

    站四隅的女子身跟前,偎偎依依,一個又一個的舞過去,繞過去。

    我從亦未見過有像這樣好的獅子舞,那一天真是好運氣,以后我還常常想起

    ,但是沒有特意打聽什麼節日要再去看過。這就可比是我的對一枝。古人說不貪

    夜識金銀氣,我是對于愛情亦不貪。

    大約也是因為時勢的緣故,前此我與之有夫妻之好的女子,皆不過三年五年

    ,要算與玉鳳最長、七年。但即或只是邂逅相見,亦已可比有人在南山松樹下看

    見了金雞,或那個朝代出了真命天子,有福分取得了紫大山上的兵書寶劍,這樣

    的難逢難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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