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_閒愁記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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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閒愁記 (第5/10页)

位甚高。他此番回國,小住一兩個月就又要走的。他以為我是李瑞爽一樣的學生,為我們講說西洋是征服自然,東洋是天人一體。我只在留心看他的人,喜愛他的動作活潑。他解開一包饞頭請客,說了兩次,

    我與瑞爽不喫,他當時就生氣,把饅頭又包包好收起,于是甚麼話都沒有了。我

    與瑞爽就告辭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在人前這樣的柔弱幼稚,真的非常好。

    我其實亦不宜于與誰稱知己。若有稱得知己的,亦只是與街坊人家的人們。

    我于歲月人事每有悠悠千年之思,可是要我參觀古物展覽,我宁可喜愛百貨公司

    的應時貨品。還有我對于現代西洋的批評,是與昔年釋迦對于埃及、巴比侖、希

    臘、波斯的批評相同的,而且一般的嚴格。但是我亦仍可與之相忘。一日我從澀

    谷趁急行電車去橫濱,是新車,車開時播送貝多芬的交響曲,隨著鋼鐵的輪聲,

    向河流田野中駛去,我忽然發見這交響是與古代波斯及不丹、尼泊爾等地的高原

    音樂,如傳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調,有相通處,所以今天我聽了覺得它好。

    還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轉彎角裏迎面開來一輛汽車,我避過路邊

    ,那開車的西洋婦人對我一笑。因為年青,因為是在早晨,只覺她的人非常美,

    可比我為黃泥牆頭一盆單瓣粉紅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

    知是那風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懷。

    我原來是憂患之身,每與池田出行,在火車裏、在酒宴終席,他會入睡,我

    總耿耿清醒,比得過高僧的修行不眠,數十年脅不著席。而我的清醒又是這樣柔

    弱的。宋儒有戒昏沉、戒掉舉的話,我先不喜做什麼工夫,焉知一個人生于天下

    的憂患,自然就是這樣的,君毅前時寫信教我要收斂,我總算也不負良友的規勸

    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麼宋儒。我宁是喜愛能樂裏演的義經出亡至渡頭一齣。義經

    于源平戰爭中,勳略蓋天地,徒以不得于其兄賴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戲裏錦

    衣佩劍,以小孩扮,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淚,然而這是真的。

    三

    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時起來,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還關著門,路上

    清清的,只有一個送牛奶的騎單車走過,又一個收拉圾的推著車子走過,我心裏

    都對之敬重。路燈還是煌煌的,燈柱下釘有小小一塊牌,寫道、“電是國之寶,

    晝間請關熄。”我讀了不知如何有一種太平時世的感覺。我就一路把燈關熄過去

    ,大約也關熄了四五十盞,我成了熄燈行者了。

    回來在觀音像前點香。觀音于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識亦不過如同朋友

    ,而我因是中國文明裏出身,也許還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舊拜拜。觀音

    的本色是法華經裏的,但來到中國,她就成了另有一種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

    現在對著愛珍,即是對著天下人。

    隨后喫過早飯,我伸紙提筆待要寫些什麼,卻睨見愛珍收拾好了廚下,在倒

    茶喫,我道、“啊喲唻,我的老婆好能幹,自己會得倒茶喫!”愛珍笑罵道、“

    十三點!”

    我就索性不寫文章,只顧看愛珍。我說愛珍是插雉雞毛的強盜婆,愛珍道、

    “那麼你不去叫小周來?”我說小周大約是彼時就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她

    不會來見我,如同我不會再去找一枝,是因為尊重。愛珍又問我不找愛玲回來?

    我答不找她。愛珍道、“也許愛玲來找你呢?”我說她必不找我的。愛珍笑道:

    “可見做你老婆的個個都是紅眼睛,綠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個會蠻

    來的,總不單單我是強盜婆。”

    焉知新近收到愛玲寫來的一張明信片,是由池田轉來的,信裏並無別話,連

    上下款亦不署。只寫、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

    ,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

    當時我接信在手裏,認那筆跡,幾乎不信真是她寫的。她曉得池田的住址,是前

    年池田去香港時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擱在心裏許多天,到底只說得一句、

    “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張愛玲。”此外我也無信,也無話。而池田去了回來,我

    亦不問,他亦總不提起。又過了數月,我纔淡然的問了一聲,他說沒有見到。我

    也知道愛玲不會見他。她今信裏說的兩本書,是我以前在中華日報與大楚報的社

    論集。

    我把信給愛珍看了,愛珍先頭一獃,但隨即替我歡喜,她一向只把我當作是

    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歡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寫回信,催了幾遍,

    我寫了,附在信裏還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寫道、

    愛玲:

    “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邊沒有,惟“今生今世”

    大約于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后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后所寫。收到

    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又看了一遍

    ,所以回信遲了。

    蘭成

    赤地之戀與秧歌皆是愛玲離開大陸到香港后寫的小說。我讀自己的文章時,

    以為已經比她好了,及讀她的,還是覺得不可及。山河歲月是香港小報曾提到有

    人以此書問張愛玲,她不置一辭,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總也不見得就輸給她,

    所以纔愛玲的來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像,愛玲見我的回信裏說到把她的文章

    與我的比並著來看,她必定也有點慌,讓她慌慌也好,因為她太厲害了。

    可是愛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勸我,要我與張小姐陪個小心,重新和好。她

    說她要寫封信去也勸勸張小姐,當真她就寫了,我一看信稿,簡直想也想不到,

    我必不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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