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_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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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下 (第4/4页)

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

    “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道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rou,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

    “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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