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屋与旗袍 (第4/6页)

对我说，一边又向那些陆续到我家聚集的乡亲们解释，乡亲们也都回去了。这使我突然感到寂寞，搁下饭碗就到外面去玩。到了外面，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向大山走去，为的是迎mama。

    从我家到表外公家，需要翻过两座大山，第一座就是吴石岭，第二座叫大庙岭，mama曾经带着我翻过。后来造了上林湖水库，淹了这两座大山之间的山谷，这条路就不通了，但在我小时候是通的，很多老人还记得。

    那天晚上我就一个人去翻山了，只觉得mama很快就会迎面而来，见到我一阵惊喜。我的心里，就贪图这一阵惊喜。我知道这山里有野兽，却觉得野兽没灯，一定已经睡了，只要放轻脚步，不会惊醒它们。

    翻完了吴石岭还不见mama，我就开始翻越更高的大庙岭。大庙岭已无大庙，山顶却有一个供人歇脚的小凉亭，当时正住着一家乞丐。他们在月光下看到这么小的一个男孩子居然独自在走山路，非常惊奇，那位女乞丐关心地问我：“要不要坐一会儿？”我向他们摇摇手。

    走过山顶凉亭后便是下山路，走了很久我开始担心起来：下山后怎么找到表外公家呢？想来只能在山脚的路口等。正犹豫，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我抬头一看，正是mama。

    现在回想，mama当时纔二十多岁，单身一人在夜间翻山越岭也真大胆，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见到我的表情：只是非常亲热地叫了我一声，拉着我的手，然后一起翻山。她似乎只觉得孩子懂事，在她翻山翻得寂寞之时来陪她，居然丝毫没有产生其它母亲都会有的担懮。

    真是“胆大mama和她的孩子”

    只有一件事我变得比其它小朋友都胆小，那就是西屋楼上的疯女人突然因病去世后，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上楼去看摆了满地的麦秆编织的小动物，只有我不敢上楼。为什么？说不清。

    mama胆大，但不泼辣，反而常常害羞，说话也不响亮。只不过，她轻声答应的事常常连泼辣的人也会迟疑。

    一天，村长找来了，说村里要办“生产互助组”缺会计，也只能请mama当。mama每天为大家写信、读信，已经那么忙，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此，每天夜间先记劳动工分，再写信、读信。这个房间更拥挤了，我们全家熬夜的时间也更长了。

    当然，连记工分也没有报酬，因为我家属于“非农业人口”进不了村里的分配系列。mama不止一次地说：“身子轻的采桑，手劲大的搬磨，识水性的过河…我识字，这些事本分要做。”

    mama在这间屋子里还作过一个胆大的决定，与我有关。

    在我实足年龄还只有四岁那年，小学的老师来统计可入学的新生，那时我正与几个小伙伴把mama的围单当大幕，绑在八仙桌的桌腿上演戏，mama就笑着指了指我，对老师说：“在地上爬着的要不要？”

    老师说：“怎么不要？登记！”

    几天之后，我就上学去了。背上背着一个大草帽，上面有mama刚刚写的四个毛笔大字：“秋雨上学”

    我想这情景实在是mama最顽皮的一笔。一个纔四岁的小不点儿独自走在长路上已经让人怜惜，而背上的几个大字又说明这居然是去上学！

    路上没有人认得这几个字，那么，mama是写给上天看的了。这就像是土地爷通过童男童女给上天带去一个小小信息：我们这里全是文盲的年代，已经结束。

    老师们看到我草帽上的这几个字很高兴，而且从书写的功力判断出了我的文化背景，但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来对付一个四岁孩童。那时代乡间学校全用毛笔，课桌上放着砚台和墨，可想而知，每次下课，我满脸满手都墨迹斑斑，老师就抱起我到河边洗脸，洗完再飞奔着把我抱回教室的座位，下一节课另一位老师又重复这般情景，实在是一片忙乱。

    我四岁上学的事，把在上海工作的爸爸吓了一跳，随之，连叔叔、舅舅也紧张了。第二年国家教育部定下了规矩，小学入学的年限是七岁，这使得爸爸、叔叔、舅舅更有了理由，不断来信劝mama，要我用“留级”的方式后退到正常的年龄，否则脑子会用坏。其中大舅舅出的点子最要不得，他要我每次考试都交白卷，或故意答错。

    mama问我的意思，我说，让我装成傻瓜留级，听过去全都听过的课，脑子纔会坏。

    mama当然赞成我的意见，便写信给爸爸说：留级太累，不如让我读上去，她会设法减轻我的功课负担，代我做全部家庭作业。

    其实我们小学里每天的家庭作业也不多，多的是“暑假作业”和“寒假作业”mama花半天时间全做完了。她最感吃力的是要在作业本上模仿小阿的字，我玩累了回家，见她一笔一画那么费事，就帮帮她，让她先写在别的纸上，我抄上去。她感激地说：『真懂事。”

    老师们人都很好，但课讲得都不好听，我每堂课都在等待下课铃声。

    下课后也有一件事让我害怕，那些曾经抱着我到河边洗过脸的老师见我脸上没墨了，都会用手来拧一下，好像这是他们洗脸换来的特权。拧脸，女老师拧得不疼，男老师拧得有点疼，特别是那位叫胡光华的校长。

    有一次，胡校长拧完我的脸还给我看一本他正拿着的厚厚小书，他说这叫字典，并用五分锺时间告诉了我查阅的方法。

    我拿过来查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是“余”查出来的意思是“我”我想真好，可不是我吗，编字典的人真是无所不知，连我也认识。

    这天回家，我要mama给我买一本字典。我说，有了字典，我一个个字认，就用不着上学了，多好。

    mama说：“上学不光是为了认字，还会认识很多有学问的老师，这很重要。”

    我说：“老师讲课真不好听。”

    mama笑了，说：“也有很厉害的老师。明天是星期天，县里会来一位很有学问的人给老师讲课，那是老师的老师，你也跟我进去听听吧。”mama当时与小学老师们已经很熟，是老师们来通知她的。

    第二天我就去听了那堂课，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在讲语法，听的全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加我的mama，还有我。

    这语法课真把我听乐了。戴眼镜的男老师先把一个奇怪的句子写在黑板上，然后连续两节课都在分析这个句子。我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