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_第01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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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节 (第3/5页)



    我不知有幸还是不幸地走诉了这后一位,他成了我的导师。他几次领导的大项目都有我参加,于是我能够如此切近地观察一位在岁月中消磨了大半生的学者是怎样生活的。他差不多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事业上,几乎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候。任何一位专家都明白,专业上的失望和冷漠总会时时袭来的,但惟独我的这位导师没有过。当时我除了敬佩没有别的,更没有想到其他。我万万没有想到他那时已经在追赶生命的余声——就是说他剩下的时间很少很少了。他在这种可怖的预感中热烈燃烧着,像进行一场生死之恋…

    他业余时间也写诗,这又像那个山地老师!我看过他写下的那些东西,全记在黑乎乎的本子上,大概伴他走了很多地方、长长的岁月。我为自己的幸运而惊讶,也明白这是一种福分。那些朴实的吟唱深情而专注,巨大的热烈潜隐在字里行间,竟与他的学术著作有着类似的气味和色泽。这使我心上怦然一动,至此突然悟想:到底什么才是学问、什么才是科学、什么才是诗。我明白了真正的知识会化为诗,它们是一致的、合而为一的。一切脱离了诗性的知、或脱离了知性的诗,都会程度不同地冒出一丝浅薄气和虚假气。

    我会永远感激踏出院门之后这第一位导师,他是如此地淳朴。

    在日常的学习与消磨中,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瘦弱的身躯中贮藏了那么多的思念和愤慨,他的坚守和忍受太沉太沉了;我也想不到正是这一切,才构成了他的学术与诗情的第一块基石。

    他也有一位悲惨倒地的老师,这点与您何等相似。但那时他自己正经受着可怕的罗织,一只凶兽踞于一侧,虎视眈眈…这与您的处境又似乎不同…

    那个"瓷眼"的和蔼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这些年里想做的事情差不多件件顺利,在大多数时间里他是心满意足的。只有当更大的贪婪泛起的那一刻他才是狂暴的——捶打桌子、跺脚骂人,这样的场面也有人见过,那时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好在这种情况一般是不出现的。我有好几次到过他的办公室,那儿可真是气派得要死。宽宽敞敞几大间,有会客室、办公室和小休息室,在内部串成一体。橡木地板磨得很平,镜子一样闪亮,中间铺了纯毛地毯——其中有一块蓝得让人心痒。

    办公那间又是小书房,一大排书架上文史哲各类精装套书金光闪闪。他就坐在宽大结实、上等木料做成的大写字台前,伸手轻轻梳理着背头,瞪着一双瓷眼看人…

    他极少谈到学术问题,话题远离专业。这点又与柏老相类。他提到的专业术语都是最为简单、生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一类。好像一个学海巨人已经不言高深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说"瓷眼"内心深处尚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他极为害怕我的导师——害怕那一张冷冷的沉默的面孔…就是这种沉默使他不安。无声无息的存在,没有一点回应的对手,这往往让人无法忍受。即便是"瓷眼"这样一位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人物,也仍然恐惧对手的沉默。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体悟。只可惜我对于故事本身、对于这个故事所传递的道理明白得太晚了。

    这儿要像对待柏老一样,追究一下"瓷眼"的历史了。

    他的经历与柏老大同小异,他参与的一切也与柏老极为相似。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个"雷同"的故事。但也恰恰是这种"雷同"让我更加不寒而栗。因为大致相类的故事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就使人有理由深深地怀疑,相信它出于某种阴谋。为什么会如此"雷同"呢?…"瓷眼"也以柏老的方式吞噬了另一些人的劳动,而且那些人的结局并不比口吃老教授好出多少。他们都消失在农场、劳改队和林场之类的地方,消失在无声的田野中。其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即"瓷眼"在这儿的一个对手、原来的老所长。老所长在混乱年头里受尽了折磨,而那时候的"瓷眼"也酷似柏老,正是春风得意。他以极为卑劣的手段,简直是乘人之危,剥取了那位老人的一切…

    那时我的导师只是老所长的一个弟子,是老人最为器重的一个青年学者。他们也许依靠一种"血缘",只一眼就识别了。老所长对他的奖掖极大地刺激了那个"瓷眼",所以机会来临时,"瓷眼"决不会饶恕这两个人。老师和弟子一开始在同一个农场,后来又把二人分开,让他们失去最后的一点慰藉。在非人的折磨中,老人终于没有挺过来。因为谁也想不到冷肃的季节会漫漫无期,他已经捱不到自己的春天了。我的导师那时还有些青春气血,硬挺着,最后挺了过来…

    有谁比他更熟知"瓷眼"及其这一类人的历史?当然,挺过来的人中还有老人的其他弟子。可是经验和历史早就证明:

    历尽磨难的人中,精神上仍然活着的人是少而又少的,比想象和预料的还要少;更不要说恶意的背叛和跟从了。那些混迹于学界的可怜虫,背叛比比皆是;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助纣为虐。除此而外还有令人叹息的遗忘:忘掉了不快的一切,忘掉了昨日的血痕、尚未平复的伤口…他们极容易就走进了今天的生活,步履轻松。

    所有的背叛者、遗忘者、跟从者、无聊的学人、胆小鬼,都不是"瓷眼"所关切的。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人——我的沉默的导师。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接近七十,头发疏枯,脸色灰暗。我一认识他时就是这么一副模样,所以后来并没有特别为之担心。只知道他曾经胃部大出血,心想这是过去的劳改生活和长期野外作业造成的,并未想过还有其他可怕的隐疾在折磨他。他又一次吐血了,这才引起了"瓷眼"的极大关心。"瓷眼"探听他的病情,当了解到只是旧病复发,就发出一声叹息。

    "瓷眼"遗憾地走开了。

    当我的导师从医院回来时,我才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我决心尽可能地帮助他恢复,哪怕稍稍健康一些;我想为他承担所有的辛劳,包括他后来日夜放心不下的那位老所长的遗著:这是隐下了斑斑血迹的手稿,工作之余,他一个个长夜都是为了这些陈旧的纸片。我常见到导师面对它们长久注视,直到脸色变得铁青。

    但他闭口不谈那个老人的事情。

    我不止一次追问。我害怕这种沉沉的空气,因为我听到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内心里急于得到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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