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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但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某种骄傲;骄傲之余又会产生一种不安。因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涩而骄傲;但又看到她为此不安而不安。这时他会问:“你…你还要点什么不要?”这时的她会赶紧恢复平静,然后笑一声娇嗔道:“你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还要问?!”他便歉然地一笑,说:“哦,对不起。” …哦,是的。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清凉。走在拉都路东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阴影里头。一起感受肃穆和圣洁,一起感受蓝色的大圆顶和大圆顶背后灿烂辉煌的火烧云。感受三轮车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铃挡声。这样一种由由衷产生的由衷… 54 但今天黄克莹在换裙子时,却显得有点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身后那个搭扣。那双回力球鞋,前天就洗净晾出,并仔细上过白粉,居然到今天还没有干。还在鞋帮上发现了一块不小的遗漏,没擦到白粉。小镜子呢?妮妮,侬把我新买的那甲小圆镜又拖到啥地方去了?还有那两只“乌龟壳”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橱全翻乱,并把那只专门用来存放内衣内裤和文胸的抽屉(她居然有那么多精美的内衣内裤和各式各样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床上。许家两姐妹非要她在见谭宗三时使用那种“乌龟壳”似的“硬壳文胸”她两坚定地认为,黄克莹的胸围不够标准。必须有所补正。她两亲自为她缝制这种“乌龟壳”亲自来量她胸围尺寸。强迫她解开外衣。当时羞恼得她真想一把推开她两,再狠狠地踢她们几脚。不要以为我不会踢人。更不要以为蛇不上墙。兔子不咬人。骆驼头上不长角。 55 应该说,回上海后,一切事情都如预谋的那样正常。谭宗三并没有觉出个中有什么“阴谋”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怎么突然回上海来了、怎么那么巧就找到我了、你不做工靠什么过日子、你怎么知道每礼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么知道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对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红菜汤”情有独钟。一定还要再掰一块罗宋面包蘸蘸。而在盛桥,我两并没有一道吃过西莱。盛桥镇上也没有一家正正式式的西餐馆…等等等等。不。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不想问。每次会面,他依然显得那样的兴奋,缱绻悱恻;总不待分手,就抢先提出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即便当时没预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点半左右)也总会来电话补约。他总好像看不够她。有一次居然还欣然一笑道,你这次回上海后长高了。居然还拉着她跟他比身高。一只手握得那么紧。胳臂贴着胳臂。肩头挨着肩头。以至全部的体温和心跳都传达,都感觉。 56 但黄克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想到要去见谭宗三,便会莫名其妙地烦恼;又从什么时候起,一见谭宗三,还会“内疚”她是个聪明人,又是个过来人,当然懂得许家两姐妹所要她做的,无非就是“诱饵”那一类的东西。高价“诱饵”她原想,管它什么诱二诱三,只要自己最后能得到谭宗三就可以了。但一旦实行起来便发觉,作为别人钓钩上的“诱饵”去见谭宗三,那滋味,实在跟不做“诱饵”时大相径庭。而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约会回来,必须要向她两详尽报告经过情况。(这是在盛桥付钱时就讲妥的)特别是那位四姨太,追问得格外详细,恨不得连当天谭宗三为她点什么菜要什么酒戴什么领带穿什么袜子鞋子,怎么请她坐怎么对她笑…统统都要问个底朝天。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问,今朝他碰过侬摸过侬(口伐)?提出过要跟侬去旅馆里开房间(口伐)?分手时给过侬多少钞票什么样的金银首饰?等等等等,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忍无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谭太太,能不能稍微客气点?侬真把我当成长三堂子半开门了?不要拿错酱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黄小姐,侬哪能可以这样讲话?我们是有约在先,而且…而且,为了侬这点辛苦和尴尬,我们也是预付了钞票的。”许同梅没料到黄克莹会这么跟她顶嘴。立即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势,侧转身,一边反驳,一边还白了黄克莹一眼。 “钞票…”对方一提到“钞票”黄克莹真有点上火了,真想立即从抽屉里扔出那一大叠钞票,请这“位滚蛋。我黄克莹是“穷”但不缺你这点钞票。我黄克莹是个“弱女子”但离了你二位,照样能在上海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儿。说不定活得还更自在!不过…赶走这两位不难,但赶走她两以后,我真的就能活得更自在?真的能叫自己从此抬起头松口气?恐怕未必…黄克莹在激忿的颤栗中,一次又一次地犹豫。最叫她担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时,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的神情已不像前两次那样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觉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好像有点勉强。这可不是件小事。在没有搞清他发生这些微细变化的真实原因前,她的确不能再给自己增加麻烦,再去得罪谭家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再给自己增加“敌人”于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缓和下气色,慢慢地坐下,强扮出一丝笑容,说:“不过嘛…谭太太,侬也不能拼命追问那种问题…侬总要留点面子让我自己去做人。我伲毕竟都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怎么了?我的黄家大小姐,我伲预付侬钞票,不是为了跟侬来讨论女人到底应该怎么做人的。我伲付侬这笔钞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谭家这位三先生是不是已经摸过侬碰过侬跟侬开过房间完完全全离不开侬了,就是要侬向我伲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道理:天上不会平白无故落大饼的!不管侬是男人,还是女人!”许同梅居然越说越气忿,越说越收束不住,一时间指手画脚,而且滔滔不绝。幸亏三姨太许同兰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温热地拉着黄克莹同样气冰凉了的小手,绵绵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讲得那么难听做啥么。一点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两个人都给我消消气。不许再讲下去哉。” 后来黄克莹细细地回味,在三姨太当时从容向她悠来劝戒的一瞥中,真还蕴藉许多的疼爱和怂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数落得几乎已无地自容的她,心尖实实地涌起一丝酸涩的热辣和熨帖。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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